“我和诸决是病友,或者说,我们十个人都是。”手电筒的灯光下,少年解释道,“我们各自都有患病,而且都是不治之症,因为这个我们在网络上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我们是趁着过年结伴来伞庙里玩的,诸决是提出者,也是和我患相同病的人。”
“我们会因为过大的情绪波动犯病,比如说过度的惊吓、过度的喜悦、愤怒、恐惧,表现症状和哮喘差不多,但比哮喘严重得多。因此我们出来时随身带了药。”他顿了顿,“我们的药是一样的。而真正的诸决,是知道我的药已经在路上遗失的。”
“即使因为惊慌一时忘记了这件事,在发现我身上没有药时也应该拿出自己的药来,这样才是诸决应该有的反应。可是你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开始翻找我的背包——你显然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有药。”
“你的破绽很多。”
“诸决在来到安全区前就已经醒来,我已经和他讲述了他昏迷期间的事情,可你又问了一遍。”
“诸决怕鬼怕得要命,但你除了伞鬼突然出现时被吓了一跳之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对鬼的恐惧。”
“诸决是近视,他哪怕没有戴眼镜也会下意识地去扶鼻梁,而你没有这些小动作,即使没戴眼镜,你的行动也没有受到阻碍。”
少年盯着他的脸:“诸决在昏倒后一直被我背着,只有进入安全区、郑祚突然消失的那一段时间里暂时离开了我的视线。”
“你是在那时换掉诸决的吧?”
他说完之后便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待诸决的答复。
诸决嗫嚅了一下:“……我真是诸决。”
“……”少年皱起眉,“你不会想和我玩什么失忆的把戏吧?”
“我也不想。”诸决避开少年的目光,那灼灼的双眼看得他有些尴尬,“但我的记忆告诉我似乎确实是这样。我现在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我像是失忆了,也找不到记忆,但是我会莫名其妙地就知道了自己的一些过去。比如我专科肄业,再比如我看过很多小说。我没有刻意去想过它们,但它们自动就跳出来了。”
“而且,我对我这种情况不惊讶。我好像就知道会这样。”
少年沉默了:“希望你不是骗我。你的话听起来像是什么玄幻故事。”
“而且,你长得的确和诸决一模一样。这一点让我一直无法确定你是否真的不是诸决。”
“鬼都有了,这个世界有玄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诸决耸耸肩,“这伞庙是伞鬼的地盘,而伞鬼看起来似乎可以交流,问问它们说不定有个结果。”
“它们看起来似乎过于友好了。”少年把诸决手上的药接过,和他自己的一起放进了背包里。他仔细地拉上拉链,不留一点可能的缝隙,唯恐药瓶子再在路上丢失。
他继续道:“这让我有些害怕。鬼不应该是那么友善的东西。”
“你这是被害妄想症。我们在此之前从未真正遇到过鬼,怎么能够对鬼的性情草率地下定论?万一它们就是乐于助人的小可爱呢?”
“也是。”少年把包背到背上,“走吧。”
“啊?”诸决没反应过来。
“你自己说的,我们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
“哦哦。”诸决点点头,“你不歇会儿?”
“我没事。”少年摇头,“而且,不管那些鬼再怎么友好,我觉得还是应该先找到郑祚他们。”
由诸决带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安全区。先前被诸决实施了暴行的伞鬼又回到了那个角落,脸好像肿了,驼着背立在那里。它好像在看他,但更像是在发呆。诸决把手电筒照向它想要和它讲话,但它一把把头别过去了。
诸决只能用挥舞手电筒的方式和可怜的伞鬼告了别;伞鬼的出场给了他一个提醒,让他发觉了少年表示里一个“漏洞”:“你说你的病会因为惊吓发作?”
“对。”
“那你们来伞庙干什么?”诸决纳闷,“这种闹鬼的地方,就算没看见鬼也应该是阴森森的吧,你们来这不是找死吗?”
“伞庙是一间有些历史的正统的庙宇。就算在玄学上,它也少有闹鬼的可能性。”少年摇头,“何况,我们来伞庙不是为了玩什么试胆游戏,而是来看伞庙的春节庆典的。你想想吧——这是诸决挑的地方,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来闹鬼的地方玩?”
“也是。”诸决听着少年对着自己用“诸决”两个字称呼别的人,心里怪怪的有些难受。
春节庆典吗?
诸决好像抓到一丝灵感,但它很快就消失了,留给诸决的只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地上。
先前追那贱鬼伞鬼追得有些急,诸决没太注意周围的环境,此时换了心态上来,这才发现伞庙里的情形的确与寻常闹鬼地方有不同之处。
伞庙的顶很高,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一部分低处木质的椽子,椽子上挂着复古的宫灯,连着电线,显然是现在仿制的新品。周围摆着屏风,把庙堂本来宽广的空间隔成小块,屏风是崭新的,上面画着一个撑着伞的和尚,捻着念珠,风把他的衣服吹起来,看起来有几分深远的意境。墙上则是壁画,画中的人看起来没什么特点,只是一个个都撑着伞;壁画色调称不上明丽,但绝对没有半点阴森。整个庙堂并没有太多古旧的气息,并不符合它的“古老”;询问少年,但少年只是摇头。
不过如此看来这的确不像是一个闹鬼的地方,阴森的环境氛围更多的来自黑暗和神出鬼没的伞鬼。
两人沿着少年来时的路向门口走去,忽然能够听到来自外界的喧闹的声音。诸决觉得有哪里不对,想找个伞鬼问问,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走来他们再也没有碰到过伞鬼。
……
伞庙并不是只有一个独立的庙堂。它是一个大型的庙群,大大小小的庙堂建筑将整块地皮分割成“广场”和“街道”,伞庙的春节庆典就举行在这些空地上。庆典上可以说是人满为患,半空中张灯结彩,男女老少大都提着或撑着纸质的小伞。
诸决询问撑伞的缘由。
“伞庙的伞有伞佛的庇护,带着它就等于得到了伞佛的祝福。”回答他的是一个卖伞的和尚模样的中年人,“很灵哦,要买一把吗?”
诸决以身上没有余钱——实际上根本没钱——为由拒绝,但那和尚模样的人并不相信,他用自己念经念出来的好口才把他们绕了进去,回过神来两人的手上各自多了一把伞。
——少年身上是有钱的。
伞是油纸伞,上面绘有图案,和庙堂里的壁画内容相似,但风格上更接近水墨画。这并不是一把实用性的伞,诸决将它撑开,竹制的伞骨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啪声。
“接下来去哪?”诸决把伞收回来,“要逛两圈吗?”
“先找人。”少年盯着他,“你不会忘了吧?”
“……抱歉。”
“也罢……我先确认个事情……”少年四下环顾,迟疑了一下,拍向路边一人的肩膀。
那人转过头来:“谁啊?”
“我想问个问题……呃,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那人摆摆手,并不在意少年的措辞。
“……伞庙。”
“伞庙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压低:“伞庙,闹过鬼吗?”
“想什么呢?”那人一顿,随后笑道,“哪里都可能闹鬼,伞庙就不可能。这是庙——”
“可是我亲眼看到了。”少年急促道,“我们失踪了好几个人。”
“那是伞庙庆典的一部分。”那人打断他,神秘道,“放心吧,他们会安然回来的。”
“这样……谢谢……你可以走了。”少年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伞。
那人看他情绪不对,想安慰几句,但旁边忽然走来一个小女孩叫着“爸爸”把他拉到远处去了。少年抬起头看着两道背影逐渐与人群汇合,恍惚间看到他们突然消失了半边身子,再回神,发现他们还是好好的两个人。
少年滞住。
“在看什么?”诸决凑过来。
“我看到他们两个突然消失了一半。”少年眯起眼,像是要从脑子里取出刚才的那一幕再仔细看一遍。
“啥?”
“没什么,应该是幻觉。”少年甩甩头,“可能是因为饿了。买点吃的,顺便去上个厕所,我想再回去那里一趟。”
“行吧。听你的。”诸决觉得自己现在似乎有些被动,没有灵机一动,没有力挽狂澜,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名字。但现在周遭一片平和,不需要他灵机一动,更不谈什么力挽狂澜:这里是一个有些名气的庙宇,它在办庆典,来参加庆典的人很多,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开心,没有反派,没有凶手,没有半死不活的受害者哆哆嗦嗦地留下半句鸡肋的线索,连庙堂里的鬼,都仁慈善良得不可置信。
仁慈善良得不可置信啊……
诸决一拍脑袋,重新捕捉到了之前逃走的灵感:“哎。”
少年瞥向他,脚步不停。
“听那个大叔的意思,伞庙是在办一个特殊的庆典活动吧?”诸决道,“你说,那会不会是鬼屋?”
少年沉默地看着他。
“那些伞鬼没有伤人,你的朋友也只是突然消失。”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无比正确,“他们有实体,也不会瞬移。他们能够交流,甚至会在你发病的时候给你送药。”
“换个角度想,这代表的或许并不是这些伞鬼对人抱有善意,而是这些鬼分明就是人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