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在火车上醒来,一个人歪着头,百般无聊。看到车窗外斑驳的白色光斑在临铺的身上移动,我猜想这斑驳应该是从她的身上移动到了我的身上,然后穿墙而过,移动到下一位我不知名的旅客身上。
火车上迎来日出。车窗外的光是明黄色的,伴随车厢的晃荡和列车员的叫喊。
口渴,喝瓶里隔夜的茶,听歌,读随身带的,林清玄的散文。书里有一句话读来有感,众生以菩提为烦恼,众佛以烦恼为菩提。
于是又一次想起顾行,想起另一句诗,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成都的街头繁华拥挤,尤其卖糖油果子和蛋烘糕的居多,蛋烘糕里我加了巧克力酱,甜腻甜腻的味道,有时候可以帮我填满心里的苦。
安阳说,成都的酒馆多,茶馆好,他说,散心的话,还是去个有曲儿的茶馆比较好。
春熙路和宽窄巷子都是人满为患,公交车在距离两站路的时候就堵车堵到过不去,只得提早下车,走过那最后两站路。
我对春熙路和宽窄巷子印象并不深,那里嘈杂,人挤人,和户部巷里的情形基本无异。只不过户部巷里有我喜欢的桂花米酒,春熙路里有的是我来了成都才喜欢上的红糖糍粑。
成都的茶馆古韵浓厚,装修也没有按照现在的装饰风格去搭建,成都的老茶馆,仍然是木屋,木桌,木长凳,瓷器的大壶,或者长嘴的铜壶。茶馆里适合谈天说地,人满为患的时候拼桌或者在墙角处喝茶都是常见的。
我跟一个上海男人拼了桌。他似乎也是来旅游的。
我记得安阳说过,他讨厌上海。我对上海的印象倒还不错,我没有很喜欢上海人,因为在他们眼里,按地域论人名是很平常的,隔壁广东的小年轻就是小广东,街尾北京的儿媳妇就是小北京,只有他们上海配得上一句大上海,其他的,不按年级,不按资历,都是小的,都是所谓的外来户,乡巴佬。只有大上海的人配得上一句城里人,配得上一句夫人和先生。
小时还住在军区家属院时,隔壁也住了一家上海人,上海话和本帮菜我也熟悉的近乎家常。
拼桌的那个男人一口熟到发软的上海口音,和同行的伙伴抱怨茶馆的嘈杂。
茶馆里有习惯于此的老人,也有热衷闲散的中年人,连带很多少年,其实也是惯于混迹茶馆喝茶聊天的。
我点了支烟,烟和茶馆里热气腾腾的水汽混于一处,坐我对面的男人讲了一句阿飞。
他没有看我,但是阿飞这个词,在上海话里就是指代混混。我环顾一周,抽烟的只有我一个,他说的怎么可能不是我啊。我稍稍苦笑了一下,回了一句,侬又懂伐。
兴许是难以想象他乡遇故知的情形,他一瞬间由愁眉苦脸转为眉开眼笑,他问我,你也是上海人?
我摇摇头,实在没了交谈下去的兴趣。站起身离开茶馆,只可惜了,茶馆里还没喝完的绿茶。
茶馆是白天闲话唠嗑的场所,夜幕后的去处,就换成了酒馆。
成都适合慢节奏生活的人,白日里闲话家常,夜晚里把酒言欢。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这句话道理颇深,川蜀之地,的确是羽扇纶巾之所。
我去了成都的一个传媒学院,有曾经熟识的朋友在那里做助教。
我们约在的大学附近商业街里的酒馆。大多数的大学有顺势养出了商业街,临近学院,经济发展不至于太差。
酒馆很小,我和朋友坐在吧台。
吧台的调酒师穿了黑色衬衫,旁边的高凳上放了一顶灰色的礼帽,他用白色棉布不停歇的擦拭着各式高脚杯,酒吧有一个小的,空着的驻唱台。台上有吉他和音箱,却没有键盘,贝斯,等其他用具。
调酒师淡淡瞥了我一眼,他一眼看出我的疑惑,解答说,酒吧很小,偶尔有几个大学生来这里弹吉他自弹自唱,没有固定的驻唱乐队,很偶尔的,白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也会弹着玩。
能一眼看出人心思疑惑的并不多,这是常年察言观色心细如发之人的特点,是一种站在天赋上多年不间断联系的成果。
吧台上有一个被当做烟灰缸的高脚杯。我盯着那个高脚杯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就给了我回答,他说,我的,我烟瘾大。
我朋友笑了,她问调酒师,怎么良生想什么你就能回答什么呢,坐在吧台上的每一个人的问题你都会回答?
他说,我只回答那些习惯思考却不愿多话的,女人们的问题。
我笑的痛快,我的朋友笑的比我还要痛快。
他姓卓,他说,是卓越的卓。
一个生活在酒馆里却还习惯戴礼帽的男人,一定是个心细但张狂的男人,这种张狂的气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随意里带了凌厉。我又看了眼吧台,问他都会什么乐器,他说,管弦乐里的大部分,他都可以。
我从未见过这样张扬的男子。从未有过。他像是一个能托人进地狱的魔鬼,在压抑住邪性的同时接近天使,拔掉他们的白色羽毛,截断他们飞向天堂的翅膀,然后用那些散落在人间的羽毛,遮住自己翅膀上的乌黑,假装出一片洁白,在人间假装自己是历练的神。
他是真正的魔鬼,适合一个自愿坠落进黑暗里成魔作妖的妖艳女子,和他一同舔舐对方的伤口。或是寻找到另一只坠落凡间的神,以此接近光芒,寻求救赎,等黑夜中升起朝阳。
他点起烟,那是只三五,适合烟瘾重的人,劲足呛口,可见他对于烟草的依赖。
临走时,他说不需要留联系方式,他说,众生以菩提为烦恼,众佛以烦恼为菩提。
他还说,今晚的酒算他请我。
时隔经年,我仍然念念不忘那个男人,我很难遇到一个这样集张狂及儒雅于一体的男人,我很难遇到一个这样,在人间游荡着的堕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