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倾盆;水,冰凉。
还有时隐时现的闪电,时响时沉的闷雷。
落风镇上,掠过一道电光,由西向北,没有丝毫停留。
山岗泥泞中,一道身形突然出现。
“无殇,够了。”久未开口的九极龙玦平静地说道,“那女娃说得没错,你的心的确需要好好休息。”
“是吗,我不这么觉得。”墨呵呵一笑,释放出道源真气形成一个外罩笼着他全身,用以防雨,“龙玦,我的心你应该明白,累不累已经不重要了,已经无路可退,无法改变了。”
“殷月汐的话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承认,当她说出那句想为我倾听时,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但也不过是那一瞬,而后的更多,反倒是我为他的不自量力与无知而感到悲哀。”
“果然,温暖这种东西,别人能给予给我的,始终是不及我自己寻找以及获取到的。所以,我压根就不需要她的怜悯,她的施舍!”
“因为我是墨无殇,一个发誓将来要撼天动地的男人!”
九极龙玦哑然,不知所言。
看着墨那令人揪心的森寒面孔,他为墨此时的状态深感不安——墨的内心的人性观与是非观已经被他自己否认,并彻底扭曲了。
把寂寞当作是习以为常,将孤冷看成是理所应当。
这也导致墨整个人反差极大,可能前一秒还在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冷峻如冰。
他的自信,源自于他的自卑,但他的自卑,也源自他的自信。
即,内心越脆弱,他越不自信;他越不自信,越是自卑;越是自卑,内心越是脆弱。
这样长此以往的恶性循环,只会害了他。
说到底,终究还是曾经的错,已然酿成大祸。
“龙玦,你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给自己定义一个代号吗?”墨诡魅一笑,开口继续说道。
“试图用一个新的代号去掩盖过去的自己?”
秦墨,每每听到和想起这个名字,墨就会忆起曾经美好的时光,以及那不堪回首的漆黑地狱。
甜过苦往,兴尽悲来。
曾经,明明已经知晓自己真实身份与名字的他却依靠隐姓化名秦墨这种逃避的行为来获得心灵上的自我欺骗与安慰,你可以说他是懦弱,也可说他是废物,但不可否认,这种行为使他坚定的怀抱了生的希望,并至今日也影响着他不会沉溺在对过去的云烟的感慨之中。
依靠着这种方式,他苟活了下来,或许在当时看来,这无疑是最好选择,但是如今的墨无殇,可也不是当初的秦墨了。
武道修为让墨重拾梦想,变得有底气,有信念。
有能力与没能力的差别,这是小时候的墨完全不能比的。
毕竟凡人与武者的差距和跨度,实在是太大了。
先是思想观念上的新旧交替,再是修武求道上的艰难摸索,让墨总能看到自己以前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害怕,他恐惧,他害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害怕没有足够的实力的去争取。
天才和凡人,最大的差距是信仰,之后是意志,而这一切之上的是自信。
所以,万事皆戒拒如故,万人皆相敬如宾。
但他其实是渴望的。
简言下来,九极龙玦就以这四字来定义墨:
求而不得。
在没有绝对的力量可以保证十成的胜算之前,墨做什么都是顾虑的,所以这也导致他什么都害怕,从而不敢彻底的去相信,不敢彻底的去追逐。
最终,心之渴望,求而不得。
拿秦钰冰举例子,哪怕是墨拥有了世间最为纯粹,最为强大的两极力量——神魔之力,墨那颗对秦钰冰依旧没有放下的心却告诉他,说不出口的还是说不出口,不敢面对的还是不敢面对。
“呵呵……龙玦,你以为我一直抗拒秦墨和墨无殇这两个名字,是因为我害怕我的噩梦?”墨左臂抬起,黑光缠绕,长剑葬天凝出,临空上下,悬浮于掌心,“我每一次刻意的把自己灌醉,不是为了逃避这个噩梦,而是要进入到这个梦中,去寻找曾经的自己啊!!!”
“嗡!”
墨一把握住剑柄,提剑由下而上向天一斩,一道磅礴可怖的剑气即出,携风卷雨,劈击黑云。
雨歇星显,云开月明。
“单论辟道式,无论是理解还是力量掌控,我皆已大成。”紧接着,墨左手持剑接连向天劈出数道剑气,来势骇人,去势迅烈,华丽却纯粹。
九极龙玦双瞳凝缩,与墨同心同命的他自然能清晰的感受到刚刚墨所施展的辟道式,究竟达到了一个怎样的高度。
仅仅只是一观北冥岳那截江断海一戟,便能从其中吸取精华,并将其化为自己所需之物。
先是自创星辰剑法,后又参透破元剑技。
方才,若是这一剑气打到人的身上,只怕炼气境圆满的人都只剩一个死字的结局。
何况,这还只是墨比较随意的挥斩而已,若他用全力呢?
那就更恐怖了。
秦墨,墨无殇,当之无愧的武道妖孽。
只是这一次,墨真的是被殷月汐的话给刺激到了。
将一直以来的内疚与自己的责问放大,让他的心现在处于一个十分痛苦的境地。
“无殇,不要妄自菲薄,你身上的东西,也不知会招来多少人的觊觎呢。”九极龙玦的身体忽然出现在墨面前,微微躬身轻抚墨的脑袋,“万事皆有两面,若是只看自己的缺点,那么自己将会永远被定义在一个渺小的层次。”
“你看,破元剑法你才学习了多长的时间,现在都已经大成一个阶段了,这就足以证明你在武道上的天赋……”
墨嗤笑出声:“弱就是弱,哪来那么多借口为此开脱,再强的天赋没有成长起来就夭折也等于一场空谈。”
“我不想空谈大道理和理想,所以我看得明白现在自己的地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一个什么位置。”
“看来我确实是睡太久了——魔极真气将生命之力炼化后,气池之中压缩满了真气,只可惜现在身子还虚弱,丹田还不能有效吸纳并突破。”墨挥了挥葬天剑,玄青曜光上可见丝丝凉意,可叹阵阵悔意,“龙玦,你说我该怎么面对殷月汐呢。”
“顺其自然,只要你心底有杆秤就行,反正你是要转变成一个流氓。”九极龙玦摆摆手,“考虑到可能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尽量还是不要过火,不然一旦陷身其中就真的麻烦了。”
“但话说前面,我可没有让你去欺骗人家感情啊。”
“放心,对我来说,糟践别人就等于糟践自己,我可不会踏上本就无望的道路。”墨扔出葬天剑,腾越而起踩上剑身,长剑一声颤鸣后便载着墨极速朝着更远处的地方行去。
距离不远,就在山腰处。
而此处,正是当初与僵尸人交手之处。
“还好当初留了一手。”墨左手结印,双目瞬间血红,魔极真气从指尖冲出,形成一束血光,射向地表。
就在血光即将与地面接触之时,光束正对着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一块东西。
再定眼一看,是一块肉。
“玄天刀的指引暂且放过,这个东西可是值得好好研究的啊。”
这是当时从僵尸人身上斩下的一块再生肉。
左手食指中指一并,掌心向内,魔极真气便包裹着那块肉飞向墨。
“不错,这魔极真气的保鲜能力也还可以,又找到了可以分担星辰之力压力的新工具了。”墨啧啧一笑,“要是别人知道我拿这种力量来这样使用,估计会被齐声暴殄天物吧哈哈哈……”
“对于那些未拥有的人而言的确如此,但是你却不一样。”九极龙玦拂风临空,淡淡说道,“只要内心有两极,世间有两极,那么神魔之力就绝不会枯竭,与星辰之力无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过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伏邪正气异变后会侵入低阶武者的体内。”
按理来说,越是强大的人成为宿主,便能提供更多的养分,获得更多好的收益。
何况伏邪正气这种东西,一旦入体就跟诅咒一样,没点特殊的手段还去不掉。
“……感觉有点不对……”当墨将再生肉握在手心时,其中的异样让墨感到一丝不妙。
身体活化催动的再生,肯定是由异变的伏邪正气控制,但是墨从这块肉中却没有感受到当初交手时的感觉。
异变的伏邪正气似沉睡了一般,游离在整块肉中,即便墨有意识的控制魔极真气透露出杀意,也依旧没有要聚合抵御的想法。
“不应该啊……”
就在墨思索究竟怎么回事的时候,魔极真气给了自己一个信号。
顺着信号,墨察觉到了东处不远地有一道与这伏邪正气相似的力量正在涌现。
墨蹬地一跃,疾电掠空,落立树梢。
也正是这时候,他手中的肉块有了反应,开始缓慢蠕动,动弹。
其中的伏邪正气,也开始有序的移动,如同真气流经经脉一样。
就好像具有了自己的生命。
没错了,这才是正常的感觉。
但与此同时,墨还感受到了另一道熟悉的气息。
这股气息,倒是让墨稍稍激动了一些。
“好家伙,不仅没回去还跑到这来了。”墨蹙眉憋笑,犹加丝丝不悦,“莫不是他来到此区域的真正目的就是来调查此事的?”
“也对,也只有他那种实力与天赋才被赋予厚望,也放心让他前往历练。”
“不过,这一次人还来得更多,看来上次只是他的单独行动而已。”
“也罢,就当再会吧。”
将一直浮悬在身侧的葬天剑收回体内,墨饶有兴趣地看向目的地:“帝国学院的精英们,你们究竟能引起我多大的兴趣呢?”
从龙玦中拿竹斗笠扣上,再取出竹壶,往嘴里抖了抖,饮下其中最后一滴甘醇,一抹嘴,遁入了黑暗。
……
“沙沙沙……”
折断树枝和踩过高草的声音是如此的大,但这丝毫不影响所过者的前行。
因为雨刚过的关系,石路又湿又还滑,土路更不用提——泥泞不堪,稀烂如浆。
踏着高草或矮木可以提高相当一部分速度。
“玄羽,任务所给的位置应该就是这里吧。”一道声音响起。
月光之下,显出一个少年的身影,一脸风尘,眼露疲惫,长发束冠,白色服饰。
青玄羽。
没错,那个全盛姿态下可堪比现在的墨所操控魔极真气力量与气息六分之一的少年。
也是就目前为止,唯一让墨感到忌惮的存在。
“不错,距离应该是不远了。”青玄羽从腰间拿出一卷草皮纸,双手捏住两端将其展开,细细看了一会,应道,“老师说,那里具有一定的风险,以我们的实力只能做调查的功夫,不宜太过深入。”
“收集一些情报并带回去,剩下的就交给老师们处理就行了。”
青玄羽看了看夜空月亮的位置,继续说道:“连续四天的日夜兼程,也值了。”
“其实也不算太累啦。”青玄羽的身旁出现另一位男孩,比较青玄羽矮了一个头,舒了舒身子,“只是血丹这种东西吃着真的又单调又乏味,真怀念在城西那一条街走到底的酒楼和美食,嘿嘿……”
看样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竹子,你可真是个吃货。”先前问青玄羽的声音再度响起,男孩身旁,又多了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无可奈何的白了他一眼,“拜托,你注意一下形象好吗,有女孩在呢。”
“有女生在又怎么了嘛,我说的是事实啊,你说说这血丹吃起来跟肉的口感差距有多大,又馊又难吃。”名叫竹子的男孩撇撇嘴,“下次出门,我一定要带一个会做饭的人一起,嗯!”
“如果要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了……”
“白日做梦。”
“可现在是晚上!”
“你!?”
见少年朝自己逼来,竹子抽身一闪,躲到青玄羽身后,对着少年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少年攥紧的拳头颤了颤,但看见青玄羽向自己微笑点头示意后,也便松开了拳头,叹了口气。
“好啦你们俩,怎么跟个小孩一样呢,我们可是一个团队呀。”青玄羽俯下身子摸了摸两人的小脑袋,甜甜笑道,“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小竹,队长答应你,等办完这任务后,队长带你们去西街吃个够,好吗?”
“好啊!”竹子闻言双眼直冒光,然后又得意地看了少年一眼,“敬睿,你看看还是队长好,哪像你,动不动就要欺负我。”
“谁让你这么欠揍。”敬睿抱胸嘟嘴,扭过头去。
“呵哈哈……”青玄羽见状不免笑了笑,“人家筱灵好不容易跟着我们一起执行一次任务,你们就这个样子做给人家看呀。”
话说,也不知什么时候,青玄羽旁边又多了一位女孩。
看上去是跟名叫竹子的男孩差不多的年龄,十一二岁的样子,给人一种小家碧玉的清秀之感——兴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虽谈不上貌美,但却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略加点点可爱的感觉。
女孩摇了摇头,低声道:“能与队长和大家一起执行任务,还不被嫌弃拖后腿,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筱灵,没有谁会把你当成累赘,有你在啊,反倒是旅途多了几分活跃的气氛呢。”原本气质出尘似仙的青玄羽,此刻却像是一个温柔的邻家大哥哥,照顾着身边的一群孩子,细心而又耐心。
“是不是感觉有些饿啦,背包里还有一些干粮,先吃了填填肚子,而这座山后便是落风镇,太阳出来前就能赶到——我们就先在那里停留一些时日,好好的休整一顿,好么?”
“唔。”筱灵重重的点了点头,再看了眼鞋子上满是粘黏上的泥巴后,轻喟一声。
“咻!”
略微刺耳的破空声从远处传来,青玄羽即刻起身对向那方,神经在此时也都不由紧绷了起来。
“咔嚓。”
“沙沙沙……”
树枝断裂和叶曳声瞬响,一道犀利的剑气朝着青玄羽极速斩来!
“铿铮!”
青玄羽踏前几寸,手中银枪凝显,寒芒一扫,截灭剑气,枪头微微一颤。
“这道剑气好生厉害,但却又好生熟悉……”
以他的看法,这一道剑气可以瞬间击杀未有所防备的炼气高级武者。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从这道剑气上未感受到任何的意味。
既没有杀意,也没有试探意,就是单纯的一道剑气。
并且,这道剑气自己感觉很是熟悉,似在何处所见所觉,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队长!”
身后的竹子和敬睿也不知从何处所取,纷纷手持兵器,严阵所待。
一张五尺巨盾,一杆七尺利矛。
虽在两位少年手中,如此之物显得格外突兀,但却丝毫不影响在其手中的发挥。
竹子持盾,覆身为掩;敬睿持矛,摧坚破锐。
两者相合,攻守兼备。
“不急。”
青玄羽右手持枪,左手向身后二人做以手势示意道。
“青学长,我们又见面了。”平静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情感,让人辨不出其意所在所向,“为何青学长非但没有回到学院,反而携人前来此处呢。”
这声音,让青玄羽心绪不由一阵激动,又不由一阵抑惧。
难怪这么熟悉,原来是他……
婆娑树影下,一具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又见其右手拇指食指微微压低竹斗笠,斜掩碎发眸眼,左手横提玄青长剑,威势逼人。
估计这个年龄的人,也只有他,才会给人一股这么强的压迫力吧。
秦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