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然,没人会希望自己麻烦到他人吧。”殷月汐一双眸子有些迷离的看着天穹夜雨,喃喃道,“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却发现唯独你不一样。”
“无论是在东荒还是在北域,你是我见过最与众不同的男人。”
“阿谀奉承的话就不必说了,听厌了。”墨撩了撩额前凌乱的发丝,淡淡道,“劝你的三观不要跟着五官走,要用清明的心去判断对方,不然很容易上当的。”
“假设我是早有预谋对你图谋不轨并心有算计,完全可以利用你不知晓北域情况这一系列于我有利的条件设局,且在为你疗伤驱毒之际我就可以下手了,让你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噗嗤~”哪只殷月汐掩嘴轻笑一声,偏过脸看向依旧脸瘫的墨,“所以我才说,你与那些男人不同。”
“我本来以为你与我以前所见的人一样,是一个十分差劲的佣兵。”
“你第一次给我震撼的便是非极端情况不出手,而一出手便是带着无人可拦可阻的决断力量和气势,就如沙场利刃出鞘要见血般,动手即是杀招。”
“先且不说你所做的为我断后,三番救我,我仅仅从你的眼中就能看出真诚与真挚,绝无二意,所以根本就不会有怀疑你心怀叵测。”
“明明我们只是一个交易者的关系,且进行交易东西似乎对于一个能拿出精纯元液的人而言,也算不上是什么至宝吧。”
“但你还是为了我的性命而奋不顾身去为之一搏——心地纯良用孤冷的外表来掩饰是无用的,相处下来,本性自然将暴露,好与坏,善与恶,一目了然,翕然揭晓。”
墨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无殇,演戏纵然演的再好也会有破绽,且要不断的用谎言与瞒天的手段去弥补遮掩这个巨大的漏洞,却只能让这个漏洞越变越大。”
“何况,你演得太假了。”
“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冰山高冷的样子,你的内心是怎样的,即便我不知半分,也能猜得一成。”
“而这一成,就是企图用伪装来面对一切。”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你一直的伪装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或是,在逃避什么呢?”
殷月汐迎过来的目光,让墨心底掠过一阵悸惶——这些话对他而言,字字是真,句句诛心。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他阖眸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沉默不语,轻微颔首。
内心被吃透,就无需再掩饰。
殷月汐见此心道果然,便也不再多言,扭头看向别处。
墨用双手捧住脸,借着雨水反复洗刷,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无措感。
身子被人看光,内心被人看穿,令他惊惧,令他恐慌。
头一次,对女人感到心灵上的害怕。
似被利刃刺穿身体,刺穿心脏。
此刻窘境,使房间的气氛陷入了冰点。
墨缓缓睁开眼,怅视所及之处,眼角的余光再度扫向殷月汐。
这个女人,仅仅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自己给分析得如此透彻,实属可怕。
却也不得不说,此般距离下,殷月汐本就般般入画的秀色玉面也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即便无法与秦钰冰和澹台雪二女倾世仙颜相媲,也足让人心生慕意,乃有更甚受其刺激者,则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只奈何这种定义与评价也只局限他人——像墨这种,只要不是相思中意之人,不是心念心恋之人,皆如流水落花般,绝无情爱由生。
哪怕是再好看的女孩,墨也只会怀着欣赏的态度,与其相处权当一种享受,便也再无其他的意思。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害怕一些东西,也在逃避一些东西。”墨按揉着太阳穴,尝试放松神经,“不得不佩服,你察言观色以及判断的能力真的厉害,但是我得纠正一点。”
“这并非是在演戏,而是对外人的本能性回避。”
“我当然也可以变成一个流氓,成天对着你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但是既然你能看得出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不会觉得很恶心么?”
“卖弄本无愿的外表,很好玩吗?”
“所以选择一个你我都能接受并能理解的一个态度,我觉得很合适。”
“你要说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能告诉你我曾经被欺负怕了,所以才会对任何陌生人皆心生芥蒂,差别对待,在此呢,我也对之前的过分言辞向你道歉。”
殷月汐倒没有直接回答墨的话,而是拉过她那一侧的窗门:“关窗。”
墨将前半身从窗外给收了进来,配合着殷月汐拉上了窗子。
“难道一个发自内心的开心笑颜,对你而言真的就难如登天么?”殷月汐叹了口气,想起先前墨的笑容,心里没过一阵复杂,“无殇,想知道在外人的眼中,你现在的情况是如何么?”
“如何?”
“一脸冷漠却写满苦涩,欲言又止且续加忧愁。”殷月汐用手指了指墨的胸口,“让人很容易就想到你心事重重,而你越是毒舌冷淡,非但不会使人产生距离感,反会引起他人对你的好奇心——与你想要达到的目的,恰恰相反。”
……是么……
以前表演得太拙劣,太烂,也太难——叫一个本就不喜欢冷傲清高的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演。
哪怕是在为人处世方面,依旧是越自诩或希冀清高者,越是可笑,越是可悲,越是无能。
现如今的话,得学做一个流氓,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流氓……
此刻墨脑中只有这个声音在不断回响,投向殷月汐的目光也随之收回,双目再度失去神采高光。
“……多谢相告。”
语出踌躇,目行无几。
“喏,先把脸和头发上的水给揩干净。”殷月汐也不知从哪出拿出了一张丝绢递向墨,上绣红梅,缀点白帛,甚是美丽。
墨没回应,犹若未闻,似木桩一样傻傻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在墨身上已经是常态。
实际上,墨从来都不需要反思什么,他的为人处世,也从来没有过完全意义上的错误,只有面对他人的不满而逐渐妥协改变的最大限度忍耐与退让。
正是这样的他,往往能够讨大多数人喜欢,也导致了在他们眼中,墨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再加之如此的实力与天赋,在墨的面前,任何男孩都不显得出色,不显得优秀。
无论是为人,还是武道。
墨的正在想的东西,也很简单却时常困扰于他——如何隐藏本性。
十四岁,一个本不该想这么多的年龄,一个本不会承担这么多的年龄,一个本应两肩明月清风的年龄,偏偏又还曾经饱受外人凌辱与内心折磨,更在自己获得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力量后,很戏剧性的,所有欺辱过自己的人,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这叫因果报应么?还殃及无辜的那种?
除了陈爷爷,自己对于镇上的其他人没有丝毫的留念,那一张张冷漠嫌弃的脸,那一双双鄙夷不屑的眼,曾一直是萦绕在他心中的梦魇。
可当自己走过街巷,看着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时,自己心中的那抹寒意与舒适之后,为何还有那可悲的怜悯恻隐之感?
人世本匆忙,何来那么多嗟叹?
何况这些人,这些自己曾一直痛恨的人,现就躺在自己面前,为何,自己会他们,感到悲哀?
为何还要,同情他们?
“本性难改,而这份所谓的本性,却时常让我不能把自己当作一个表演者。即便我装作冷漠,却也总会忍不住会去帮助身处危难之人,当然,帮助的是人,不是奸佞献媚者,不是穷凶极恶者。”
“……让,是出于理解;忍,是出于尊重,对他们的感慨与哀叹,也不过是为人常性而已。”
自己对于人性本善本恶一说并不在乎,他明白,无论善恶,都可以通过后天的教化而改变,哪怕是自己……
也是曾是差点走向极恶之人。
殷月汐的话,让自己想起了自己曾所定义的标准。
极端化的冷漠叫演戏,极端化的流氓叫卖弄,二者除需丈量取舍外,还需因人而异,这样才能掩藏真实的自己。
此刻的他,手脚身体皆已冰凉,唯胸口余一丝滚烫尚存,腔中留一缕温热流淌。
神情恍惚,眸中无光,碎发披散,遮眼掩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恰让殷月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方才还是好好的,咋几句话的功夫就成了这样呢?
莫不是刚刚的话,戳到痛处了?
“……曾经被欺负怕了……”
果然,想进一步走近这样的男孩就得一步一步了解他的过去。
不容置疑的是,这个男孩的过去,一定很痛苦——眼前所见,不言而喻。
“是的,做了六年的软蛋,八年的废物,可是现在的我,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忍的弱者了。”墨喃喃细语道,眸中神光重绽,“我曾经的待人待世方式裹杂了太多的情绪,怨与恨,悲与痛,太过主观,现在继续沿袭用下去,不合理。”
六年的软蛋,八年的废物。
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时间有多长,有多重要还需解释么?
人这一生,或有几个十四年可虚度挥霍呢?
如果自己能够在六岁初步修炼的年龄就觉醒九曜星辰体或神魔圣体任意其一,恐怕现在十四岁突破御天境的后期都是小问题。
“曾经不开心的事情就让其过去吧,现在的你要看向更远的未来。”殷月汐缓步近身,轻握手中丝绢揩拭墨脸脖上的水珠,“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但无论幸福或是痛苦,那都铭刻着过去的难忘记忆,提醒长大的我们珍视现在,而不是沉沦在曾经的甜蜜或辛酸。”
“无殇,如果你内心真的很难受的话,我愿意做你的倾听者,说出来或许会好点。”
“哧哼。”墨负手于背,挺直腰板,头颅扬起,眼里的冰冷与不屑相较以往却换了一股新的味道,“多谢好意,不过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并不好,何况像引起别人反感的这类事情,谁也不想去做,对么?”
殷月汐,你是在教我墨无殇如何做人做事吗?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你的确可以以主观或客观的态度来评论分析,可若换位思考一下,或是换位体验一下,你还能够说出这种话吗?
倾诉?弱者一时的抱怨?
可笑。
不懂我的人,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规划展望未来?在那个连命都几乎保不住的曾经?
这已经不能用奢侈来形容了。
那叫痴心妄想。
那个时候的自己,最大的心愿,即是能多陪父亲钰冰一天,能够多看一日日出月落,告诉自己又存在了一天,又熬过了一天。
几时,能活着,竟成了他最大的渴望。
没有天赋和修为的人,就连平庸二字都配不上。
这就是现实。
“殷月汐,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能以想象所触及的东西,也是有限的。”墨的星眸里流转过一抹苍凉,“没有经历过,又如何能真正体会理解到他人的感受呢……”
“有劳多日的照顾,夜已深,还请早做歇息吧……”
拍了拍她的肩膀,墨本还想再补充些什么,但只不过是嘴唇动了动,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请收起你那道德居高的客观评价与劝说,多谢,只是我墨无殇,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因为,那是对我的侮辱!对我所坚持的道路的侮辱!
这不是自我封闭,而是把曾经面对一切的苦痛的麻木化作了如今处事为人的坚固盾牌,并将迎面而来的不幸与艰险统统挡下。
从而,无惧孤步毁谤,无惧坎坷跻阻。也就达成了属于他墨无殇自己的心境无敌:无愧,无悔。
从而抑制住心魔与梦魇,以至于无论是是修炼还是战斗,都不会轻易走火入魔。
殷月汐握住墨的右手心,正欲回应,却未从墨的手掌上感受丝毫到热量——更是冰凉渗骨。
此刻他的,从首到脚,就连胸前最后的余温也早已消逝,剩下的无一不是冰凉。
就像死去已久的人一般,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气,全身都散发着莫名的压抑气息。
如果不是那双刚刚还眨了下的眼睛以及几乎于无的微弱呼吸声,根本不敢想象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还有什么事吗?”墨淡淡笑起,脸色十分难看。
“无殇,我觉得你更需要休息,而不是我。”殷月汐将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正色道,“你的心,需要好好休息。”
“很疲惫的话,什么都会听不进去的。”
殷月汐的手,光滑而皙白,尤其是传来的暖热感让墨后脊一阵激灵。
其一是他本来就对与自己接触过近的异性有着莫名的抵触和恐惧感,其二便是这种嫩滑的触感让墨感到十分不适。不知为何,这种感觉非但没有给墨带来其定义而下的精神享受,反倒是带来了一种特别的精神折磨。
换做一个正常人,这种享受的感觉是巴不得越多越好,越强烈越好,而墨反而是越是如此便越感到恶寒。
无比的恶寒。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莫名的产生了一种罪恶感,接着让他对此感觉感到羞耻。
这就是他为什么讨厌和异性打交道或接触的原因。
或许,只有与他同命同心的龙玦明白,为什么墨会产生这种感觉。
这也跟他的曾经离不开关系。
墨,所有的自信皆源自其自卑,所有的优点也皆源自其自卑。
离开了自卑与自嘲,他就一无所有了。
而这种关系会将伴着墨的一生——有的人,可用童年治愈一生,亦有人,需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相信不光是墨,世上还有好多男孩,也是如此吧。
“……已经不重要了。”墨依旧淡淡笑着,左手放在殷月汐握住自己右手的手上,“我的休息与你不同,相较之下还你的身体更为重要——我的心就让其自己去修复去吧。”
“听话,好好休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墨柔声一叹,左右手抽回,心念所动,风雷诀发动,脚下生风若有气旋升腾,眨眼间电光闪过,身形便消失在了殷月汐面前。
趋近小成的风雷诀,身法对环境所造成的影响,只要不是刻意而为,都已经被武技自身收敛到了一定程度。
而其效果,也朝着似雷电,若疾风的方向更进了一步。
“回避?无殇,本小姐绝不会让你沉沦在过往的痛苦中。”殷月汐望向再度打开的窗户,看着窗外的大雨,喃喃细语,“你可是我中意之人啊……”
原来他的冷漠,都是假的。
都是因为过去,都是因为害怕,都是因为恐惧,伪装的。
那么自己,还在顾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