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喜欢你，众所周知。
你皮肤黝黑，牙齿亮白，微微一笑，脸颊上会凸现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灵动极了。
别人都夸你眼睛大，睫毛长，还说你樱桃小口旁边有颗小黑痣是古灵精怪的标志，我却当场揭你饕餮鬼。
我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嫉妒你长得人见人爱，而是你两面三刀，小小年纪就懂得见风使舵蛊惑人心。
奶奶常常骂我好吃懒做，其实她不知道，你才是最可恶的人，总是故意扮演着羸弱的角色，一旦达到了损人利己的目的，就吃干抹净溜之大吉。
因为我清楚你的邪恶用心，所以总是对你躲躲闪闪，可尽管如此，还是难免会和你有正面交锋。
有时候，我特别厌恶自己的自作聪明。
隆冬，奶奶买了一捆甘蔗竖在墙角，我一看到吃的两眼就放光，不顾一切地抽出一根准备大开吃戒。
我拿着水果刀把甘蔗的外皮细心地刮掉，又将它砍成三段，等把准备工作都做齐了，我却举着它们犹豫不决了。
我不确定自己是先吃梢还是先吃根，都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如若先解决根，那必是先甜后苦，说不定还没吃到中间，我就把其余的全扔了。
为了把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美德传承下去，我决定先苦后甜，把甘甜的根部留到最后，想到苦尽甘来我就眉开眼笑。
可等你出现之后，我才发现，这是我有史以来做出的最蠢的一个决定。
我抱着第二根甘蔗美滋滋地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奶奶忙着在柜子里扒东找西，你蹦蹦跳跳地进来，头上的小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我条件反射地将另一根藏在被子里，想掩盖起来吃独食，却不想你早已发现，我的行为无疑是欲盖弥彰。
你对着我撕扯自己的嘴，吐着舌头扮鬼脸，样子欠捧之极，但到了奶奶面前，却又换了另一幅弱柳扶风乖巧可人的模样。
我真想把你按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揍一顿，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轻声细气地在奶奶面前撒娇，老奶，你家有东西吃没？我饿得头晕眼花，摇摇欲坠。
你的话纯属放屁，明明刚吃完面包，嘴角还残留着碎屑呢，却要装可怜称饥饿。我瞪你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恨你见缝扎针。
可奶奶不这样想，她宠你宠得像块宝，有好吃的就拿出来给你，就连自己的亲孙女都不放过。
她左摇右摆地走到你面前，捏捏你的小脸，溺爱地问你想吃什么，你装作一无所知地跟她讲随便。
奶奶一脸歉意地对你说，家里只有甘蔗，要不先垫垫肚子？你倒也配合，垂头丧气满腹委屈地仰起小脸对她点点头。
其实她没看到，你的眼中分明藏有势在必得。
奶奶让我帮你削甘蔗，我看不惯你的仗势欺人，冷冷地对着你说自己去。奶奶走了一半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我，刚才你刮好的呢。
这下你倒眼疾手快，不容分说地把被子掀开大声地告诉她，在这里。那根可怜的我的最爱就被你们光明正大地抢走了。
后来，我也有过反抗，可奶奶一句“做长辈的应该让着小的”，就把我的所以话全堵了回去，我龀牙咧嘴。
你走的时候抱着甘蔗得意扬扬，像只少不更事的小公鸡，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朝着你的背影咬牙切齿。
二
如果说这是你无意而为，那我可以忽视你的调皮捣蛋，但是后来你又屡屡使坏，我再也无法忍气吞声了。
你一小破孩，好的不学，坏点子倒是一大堆，老师早就教育你要实话实说，可你偏不，非要在背后嚼舌根，颠倒黑白。
我说你哪来那么多的馊主意来混淆是非。
你可以嫌弃我，你也可以像我讨厌你那样讨厌我，可你不能伤害一个老人的心，尤其是那个最爱你的人。
夏忙的时候，大哥大嫂急着去地里干农活，顾不上给你做饭，于是就暂时把你扔在我家，说让你先跟着我们吃两天饭，等闲下来再将你接回去。
对此奶奶不仅没意见，还乐哈哈地跟他们说，想吃几天都没问题，我在边上翻白眼，心疼奶奶的菩萨心肠。
你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上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在我家的那几天，奶奶一如既往，平时我们吃什么，现在你也吃什么，但是让我愤愤不平的是，奶奶居然给你做糕花。
要知道那东西我哼哼了几天，奶奶都当没听见，说是太费鸡蛋，而今却独独做给了你。
我心里很是不平衡，怎么看你都觉得碍眼。
可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不仅大口大口地吃着糕花，还胆大包天地对我指手画脚，一会儿让我把椅子搬到这边，一会儿又让我搬到那边，一会儿又让我搬回去。
我看着奶奶爬满皱纹的脸，咬咬牙对你百依百顺。
如果只是对我也就算了，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你的没大没小，可你为什么连带着你老奶都指责，我的字典里决不允许目无尊长存在。
你在餐桌上挑三拣四，时而说芹菜太淡了不好吃，时而又说茄子炒得太咸了伤舌头，把几个盘子里的菜都说得难吃之极。奶奶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我在桌下踹你，示意你闭嘴。可你就是个不知死活的人，不仅对我的暗示无动于衷，还在不知好歹地从鸡蛋里面挑骨头。
随着奶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的怒火也越来越大，终于还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对着你就是一阵噼里啪啦地痛骂。
我说，毛毛，你给我听好了，这不是你家，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当老大。饭，你愿吃了吃，不想吃了就滚蛋。我不欢迎你。
毕竟还是孩子，你被我巨大的拍桌子声和河东狮般的呵斥声吓坏了，“哇”的一声就哭了，奶奶立刻手忙脚乱起来，一边哄你，一边责怪我的斤斤计较。
我重新坐回座位，黑着脸瞪你，夹一筷子青菜放口中，并没有你所说的怪味，我的怒气马上遍布全身，恼你小屁孩没事找事。
本想等几天事情过去了你就会淡忘，没想到你这小姑娘还记仇，不仅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在背地里搬弄起是非调嘴学舌来了。
你在大嫂面前挑拨离间，你说，老奶不厚道，在她家时整天都是粗茶淡饭，可等我走了之后，她们又大鱼大肉起来。大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我打窗外走过，无意中听到这些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禁为奶奶叫屈，哪里是美味佳肴，分明是来了位远方客人，不得不殷勤招待，破天荒熬了排骨。
你不辨是非胡说八道的毛病，让我深恶痛绝。
我真恶心说三道四的你。
三
恶心归恶心，正事还是要办的，尽管我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奶奶的命令还是不能违抗的。
她让我去你家拿箩筐，我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把它扣到你头上，以消心头之恨。
假如我提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横冲直撞地奔向你家，肆无忌惮地同你乱成一团。
我去的时候大哥大嫂在忙着堆麦子，你在旁边看蚂蚁运粮，好奇的瞳孔睁得大大的，很像牛眼。
起初你玩得专心致志没有注意到我，当大嫂开嗓给我打招呼时，你才抬起头看我，喜上眉梢。
每次你一笑准没好事发生，这次我又怕你耍什么花招捉弄人，给大嫂说明了来意，准备拿了东西就走，可是你却拽着我不放。
你拉着我要我陪你玩小孩子的游戏，我很不客气地回绝你不感兴趣，大哥在旁边接腔，这么多天没见你了，在这里玩会儿再走。
我怕自己一走大哥面子上过不去，就作罢起身帮他的忙，他却怕累着我，说什么都不让我近身，要我去一边歇着跟你玩。
开玩笑，跟你玩相当于玩火，会自焚的，我可不想英年早逝，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麦堆旁等大嫂。
你在水龙头前洗了手，静坐着看了我有五分钟，一声不吭，盯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心一点一点地警惕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的，你那么活泼，绝不会有片刻的消停，所以下一秒当你冲到我面前时，我镇定自若。
可我没料到你会对我动手动脚。
你嬉皮笑脸地伏在我背上让我背你，天知道那会儿我有多反胃，但我又不好意思发作，只好婉言拒绝你说，最近干活多了，肩膀疼，身上没力气。
可你依旧我行我素，在我身上翻腾过来折腾过去，我有些生气地将你推开，站起身来走得离你有两米远。
我以为你会停止疯狂的举动，谁知你变本加厉对我发起攻击，你的过分热情让我在心里早已恼羞成怒了。
你喜不自胜地缠在我身上不让我动，我觉得非常热想要甩掉你，可你就像牛皮糖似的粘着我不让我自由。
我的愁眉不展令你特别开心，你笑得很大声，把嘴都歪到了一边，大哥见你那么亢奋就提醒你，再高兴，一会儿就让你舒服。
当时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可后来当我意识到怎么回事时，胆子已经被吓掉了一半，说实话，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这么惨烈的场面。
你几乎是随着他的话音尖叫着倒下去的，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我目瞪口呆，害怕到不能呼吸。
我想喊大哥来救你，可他似乎是早就见怪不怪了，仅看了你一眼又开始忙自己的事，我企图上前拉你，可是脚却不敢迈开一步。
好在你只咬了几秒钟的舌头，接着便进入昏睡状态。正当我以为你是昏死过去了，差点哭出来时，你的意识又慢慢恢复过来。
我捂着嘴看你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然后若无其事地接着玩耍，心里怕到要死，对你畏惧到了极致。
我憋着气不出声，你忽然扭过头来对着我眉飞色舞地笑，我的血立即凝固起来，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立。
我觉得你那时是电视上常说的鬼附身，你已经不是你了。想到此，相信科学的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你一样不顾形象“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哥大嫂七手八脚紧张兮兮地问我怎么了，我看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像极了电影里的妖怪，于是夺门而出。
我不要箩筐了，我不把它往你头上扣了，我再也不要进你家门了。
四
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几乎是带着恐惧上的课，尽管每天书似山题似海，可我还是偶尔会感到害怕。
我真的被你吓到了。
我曾经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和你有牵连了，可我还是没能做到。如果不是那个重要的日子，我想我今生都会像躲瘟疫那样躲着你们一家的。
奶奶七十大寿那天，我从学校请假赶回来，寿诞的场面热闹非凡，全家聚餐，自然少不了你。
我见你时，你正很没样子地抓着一块奶油蛋糕往嘴里塞，看到我过来了，忙把东西放进瓷碟子里。
我能看出当时你很局促，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不停地在花连衣裙上蹭着，紧张得不行。
如若时光再往前拨一点，我定会张牙舞爪地扑向你，叫吼你的没礼貌，现今，我只是看看你，视若无睹地转过身离开。
因为我对上次的事还心有余悸，不敢去招惹你。
而你也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爱答不理，眼泪汪汪地走到我面前跟我道歉。你说，三姑，对不起，以前是我太淘气，不懂得孝亲敬长，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原本乐成一团的大人都歪过头来看你，大嫂看我欲言又止，拉着我出门给我讲关于你的事。
我想不到平时嘻嘻哈哈的你，竟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要是大嫂不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说是她的错，孕产调养不当，胎气受损，导致你轴突神经元过度放电，患上继发性癫痫。她说你情绪波动不能太大，那天正是因为兴奋过度，所以癫痫才会发作。
她还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知道你是个不幸的孩子，得了这种天杀的羊痛同风，一年会反反复复发作几次，有时会剧烈腹痛死去活来的。
之前对你的所有憎恨，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在心里默默为你祈祷。
大哥出来叫我吃饭，我主动搀起大嫂的胳膊，和她有说有笑地进去，大家看到我们都点头微笑。
你端着铝盘来给我点心，我一个也不留地吃完，你端给我葡萄酒，我一滴不剩地喝光，你看着我，脸笑成一朵灿烂的花，我觉得你那天的头发梳得特别好，蝴蝶结扎得特别顺眼，另外我还记起了你有一个可爱的名字，马苗苗。
后来，过了那天我要回学校，你跟大嫂一起到车站送我，临走时你还恋恋不舍眼泪哗哗地要留我。
我跟你吻别，还给你唱了一首我新学的汪苏泷的歌——《你让我懂》。
因为你让我懂，最深的爱是沉默。
我笑着上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