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坦白讲，彼时，我不止一次地怀疑你的智商。
你不过十四岁，初中在读，班长一枚，脖子上总是挂着教室的钥匙。每天起得比鸡还早，匆匆忙忙地扒上几口饭就一路小跑去学校。
老妈常常指着精神抖擞的你，用车轱辘话教训赖在床上的我，看看人家，起早贪黑，从小都知道勤学早。瞧瞧你，好逸恶劳，等着“家里蹲屋里系”吧。
你站在她身后，正对着我仰起小脸，趾高气傲，样子得意地像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我百口莫辩。
她不过是只看到皮毛，没看到问题的本质，被你的花言巧语骗得迷离了心志，暂时性地失明。
你睡得晚是因为你耍小聪明，挂羊头卖狗肉，把漫画书压在课本下面，看得昏天暗地。你起得早是因为你只顾着看漫画把作业忘写了，早早地去教室补作业。但，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聪颖，整天不学习考试还能次次得双百。
我口是心非地对着你撇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去得晚了连块泥巴都啃不到。
你慧黠一笑，可爱得无可救药，还泥巴呢，没让我去垃圾堆里找就阿弥陀佛了。你对我真好，放心，知恩图报我还是懂的。
我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连和尚都出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掺合在一起，思维混乱。不过你最后一句话还是挺吸引我的，我倒要听听你怎么个报答法。
你一脸正气地说会用专车把我送到养老院，我觉得这与我们刚才讨论的话题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忙问为什么。
你后退三步，嬉皮笑脸地说，给你买群羊在里面放，省得你叽叽喳喳唠唠叨叨。我顿悟，自己被你耍了。但，这一局还没结束，我还有赢的机会，我要孤注一掷。
我知道你的喜好，就拿出床头的火腿肠引诱你，你向前三步，我见成效显著，又拿出一根，你又上前三步，我把一包都提出来，你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说，过来，这些都赏给你。你胸有成竹地鄙视我，不去，会挨揍的。我惊讶，这你都看出来了，不简单。
软的不行来硬的。我粗声粗气不容置疑地说，命和吃的只能挑一样。你作两秒的思考，然后悲催地选择了后者，并且还解释，民以食为天，要吃的不要命。
我非常满意你明智的做法，幻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处罚你。谁知，在我恍惚之时，你取下东西就跑。我哀吼，赔了夫人又折兵，掀开被子下床去抓你，你回头看到我穿戴整齐，一边跑一边大叫，妈，她是装的，她早就起床了，专等着你叫她吃饭。
我怕你打了小报告，以后我再没好日子过了，就在后面吓唬你，泄漏出这个秘密，是要遭报应的。
上天真眷顾我，我“的”字还没说完，报应就不请自来。你奔得太急，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块，摔了个倒栽葱，结果头上蹭破了皮，稚嫩的脸蛋上又多添了几道彩。我愣了，六神无主，大脑缺氧。
你在前面痛得哇哇直叫，大声呵斥呆若木鸡的我，傻站着干嘛，还不送我去包扎啊。我这才回过神来，推出电动车带你去离家最近的医院。
回来时，你坐在后面的车座上，头上缠了好几层纱布，裹得像个粽子。你紧紧抓住我的衣襟，我有些无所适从。
你就那样坐着一语不发，我显得极为局促，假意地咳嗽两声，刚想打破尴尬的局面，你却捷足先登瓮声瓮气地警告我，说话很容易破相。
你的用词真够潮的，雷住我了，我紧张得差点把车给扔了。不过转念一想，你对我还是有心的，知道我爱臭美，把脸蛋看得高于一切。
念及此，我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二
我一度认为，你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毛孩子，除了吃喝玩乐再无其他长处，却不料那天你竟能说出那般时髦的话，着实令我惊诧万分，不胜愕异。我决定对你刮目相看。
但后来我才明白，自己就像个十三点，这么做果真愚不可及。因为无论如何，我和你都不会心平气和地促膝长谈，更不会含蓄得体地相互谦让。
你是个视吃如命的人，而我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们之间磕磕碰碰的摩擦在所难免。
就算没有牙签肉，我和你也不可能相处融洽的，我们之间迟早会出现一场拉锯战，而它不过是加速了那天的到来。
我从楼上下来找水喝，老爸站在厨房大声喊“过来端”，你当时正在看《海绵宝宝》，听到这声吆喝把遥控扔到沙发上就滑着难看的太空步去了。我继续找东西解渴。
你端着铝盘进来时，我正举着最后一瓶可口可乐往嘴里灌。平时这饮料你视为禁脔，我以为你看到我动了你的东西，会歇斯底里地冲我大吼。谁知你不但视若无睹，而且还帅帅地冲我挤了一下右眼。
我被你电得几乎要晕过去，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触摸你的额头。正常。你还在对着我作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以为你出去一趟被魔鬼附身了，就使劲地挤你的脸。
你忍无可忍号叫一声“疼”，想张口咬我，我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开手，再次确定你还是你，别人无可取代。
我觉得自己有没事找事的嫌疑，对你略感惭愧，但又不好意思向你一个小屁孩道歉，索性就故意岔开话题问你端的什么。
你不容分说地把盘子藏在了身后，摆给我一张臭到不能再臭的脸，令人不可向迩。
我自知理亏，于是就不再过问你的事，拉张椅子坐在你后面看搞笑的动画片。
你抱着盘子吃得不亦乐乎，我捂着肚子垂涎三尺。终于，我败给了物质，跑过去伸手就要拿盘里的食物。
你盯着电视也不看我，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提醒着，这东西你吃不得。
我心里马上“咯噔咯噔”的，但怕你骗我就没停下原来的动作，仍然锲而不舍地去抓渴望已久的炸肉。
这次你不慌不忙地开口，稍稍提高了音调，给我整了一句猛得让我终生难忘，吃了就别后悔，别怪我事先没告诉过你。
你面无表情的话语，让我不疑有他，忙胆战心惊地缩回白皙的小手。我看着你大口大口地吃肉，心里嫉妒得紧，狠狠地咽下唾沫，然后指着肉上红红的调味料特傻叉地问，这是辣椒粉吗？
你重重地点了四五下头，善良地给我作免费解释，辣得够呛，对鼻炎不利。说着你还“嘻哈”着，让人不得不信以为真。
你居然记得我不能吃辛辣食品，真是难能可贵。
你好心一片，我有些自惭形秽，所以我非常识相地给你倒了一杯白开水，还专门放了一小把菊花帮你去火。
你望向我的眼神别有深意，我以为你是感激不尽，溺爱地拍拍你的小平头说，没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然后你笑得更有形了，眼睛都弯成月牙状了。我如堕五里雾中。
晚饭期间，老爸问我牙签肉吃着怎么样，你搁下筷子说吃好了，逃也似的蹿上楼了。其实你碗里的饭一口没动，全家都对你匪夷所思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我彬彬有礼地回答，让你失望了，我从不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老爸不禁愕然说，别被色素给骗了，那东西挺不错的，一点辣味都没有。
我忽然间就觉得眼前的饭菜倒胃口。我不是被那抹鲜红蒙蔽了双眼，而是被你这个人小鬼大的滑头给忽悠了。
我把你的房门当成鼓，敲得特别大声。你隔着门在里面快言快语，不是自愿的嘛，怎么追着我要账。
我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催你开门，给了你一个很好的回答，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于是你就不再理我了。
我翻箱倒柜许久也没找到匹配的钥匙，冥思苦想几分钟才如梦初醒。肯定是你把它藏在身上带进去了，你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有先见之明。
但我发誓，此仇不报非女子。
三
我以为想要对付羽毛未丰的你易如反掌，随便动动手张张口就能让你对我俯首听命。
谁知，我还是太自命清高不可一世了。你随机应变的能力令我如坐针毡，焦头烂额。
渐渐地，在屡败屡战中我承认了这个真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豁然开朗后我痛定思痛，决定采取一系列的温柔行动来感化你，麻痹你，进而让你放松警惕，然后我再乘虚而入。
周六早上，我心血来潮兴致勃勃地钻进厨房，花掉整整一个半小时熬出一锅绿豆汤，然后奴颜婢膝地盛了一碗给你，帮你消痰去火。
可你却不领情不识抬举地拒绝了我，理由是那东西太寒，喝多了会拉肚子。
打小我就不舍得浪费一粒米一滴水，因此我包办代替，对着原本属于两个人的伙食孤军奋战，最后旗开得胜。
我敲你的脑袋瓜子，胡编乱造大惊小怪，你侧视我说时候未到。
结果真被你说中了，没过半晌我就奔去厕所不下二十次，虚弱到不会走路。你看着疼痛难忍的我，笑得东倒西歪。
后来，经过一天又一天的精心调养，我才恢复正常。当然，这也预示着我对你的下一轮进攻即将拉开序幕。
你站在水池旁怨声载道地清洗面目全非的盘子，我立足边上善心大发，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上前帮你的忙。
我探身去拿，你转过来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瓷器，笑逐颜开地看着我，继续刷污秽不堪的餐具。
我略微尴尬地缩回手，痛恨你的聪明绝顶，不禁疑惑你是如何知晓我秘而不宣的心思。
你看向我拉成苦瓜的瘦脸，特地一字一顿地解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同以往接二连三地对我好，恐怕是绵里藏针吧。
一语中的。
我恼羞成怒去夺你手中的盘子，你料事如神，眼疾手快地又把它移到了身后，让我扑了个空。
我夺你闪，循环不止，如此反复，不见眉目。在你我筋疲力尽之时，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了一点点的进展。水洗的圆盘，勇敢地结束了自己脆弱的生命。
我看着从你手中滑落到地壮烈牺牲的餐具，眉开眼笑拍拍手幸灾乐祸，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惜是你不是我。你漫不经心地说碎碎平安。
你的处变不惊令我怒火中烧，我始终坚信世上还有让你惊惶不安的东西。例如老妈的擀面杖。我紧紧抓住这棵翻身的稻草，对你下最后通牒，不要以为我善良如你，不会去告状。
你这下连看都懒得看我了，直接丢下两个字，随便。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在百感交集的心境下忍不住对你大吼大叫，小屁孩，钱又不是你挣的，凭什么目中无人，凭什么对我爱答不理！
老妈听到我的哇哇大叫，非常及时地赶来了，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抱住她，想兴高采烈地窝在她怀里，看你垂头丧气地认错狼狈地收场。
可是她却极其狠心地推开了我，冷着面，兜头盖脸就是一阵狂批，你就不让人省省心，不做家务就算了还在这里捣乱，连个初中生都不如。待墙角去。
我以为她是误会盘子是我打破的，刚想开口解释她却不给我时间。后来，我庆幸自己当时没发出声音，要不然是罪加一等，会被发配边疆的。
她走到你身边拉着你的手说，数九寒冬的，这些都是不急之务，用不着你现在洗，看看皮肤都裂口子了，进屋我给你涂点药。
我扶着水龙头瞠目结舌。
你们两个亲密地挽着从我面前走过，我心虚地低下头，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没想到在门即将关上时，她扭过头来说了一句让我羞得无地可容的话，家里的钱好像也不是你挣的吧。
身为无产阶级消费者，我灰溜溜地去和蚂蚁作做。
四
在这些措施一个接一个地以失败告终之后，我横下心摒弃先前倥侗的策略，脑袋里很没骨气地冒出了放弃的念头。
然而就在我想要金盆洗手时，你却赠给我一个天大的机会。我一时间欣喜若狂。
冬至，学校给你们放了一天的假。你本来安安静静地待在客厅里，打算心无旁骛地写作业，可一阵阵急促的电话，把你的聚精会神赶尽杀绝了。
它响了四五下，你置若罔闻。你以为再过两三秒家里人就会去接的。可惜今天例外，因为那个经常爱接电话的我正在挤洗发液洗头发，自顾不暇。
你大概是被难听的铃声响烦了，扔下笔怒气冲冲地奔到玻璃几前，拿起电话就开始狗血喷头地大骂，但后来你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气愤的表情荡然无存，变得有些羞涩。
我站在外面对你态度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的原因浮想联翩。其中最为浪费的一条是，某个小美女鼓了好大勇气才拨通这个电话，目的只有一个找你约会。
你轻声细语地放下电话后，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先是拉拉领子，又是拽拽衣摆的，甚至跑到我面前严肃地问，这身着装怎么样，伤不伤眼？
你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但为了取信于你，我还是非常实在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你的装扮，然后又非常实行地发表我的个人评价，人模狗样。
这次你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扭怩地跨进卧室，换了一件我难得称之好看的天蓝色羽绒服，然后又扭怩地出来，招呼也不打就要出门。
我对你的一系列动作嗤之以鼻。一个十四岁的小破孩都学会打扮了，还弄得跟相亲似的。我对你的行踪比较好奇，半真半假地调侃你，见面啊。你不理我只赧然一笑，然后飘走。
我望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想着你有些欲盖弥彰的回答，高兴得合不拢口，走吧走吧，你这一去，回来就有好戏看。
我原本想先提前酝酿好台词，等你一回来我就去跟老妈汇报你的龌龊行径。但后来事情的发展让我始料未及，我不得不临场发挥。
你回来时我正在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妈看见你险些暴跳如雷，因为你当时的模样实在是糟糕透了。全身湿漉漉的，裤子上还粘着水藻。
赶在她发脾气之前，你先自觉地进屋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温暖的衣服。
你还没拉上拉链，她就忍不住了开始质问你，去哪里了，和谁在一起，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你缄默无言。
她沉不住气了对你几乎是用咆哮，我在边上煽风点火，那女孩怎么样啊。她瞪我然后揪你的耳朵，你还是片言不吐。最后她无计可施气得把你揍了一顿，稍后你就病了。我心情好得无可比拟。
五
后来我就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你的卧室找手机充电器，或是没有看见那个黄皮笔记本，可能我也不会一下子知道这么多的秘密，也不会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原来占着无举轻重的位置。
你的日记本是我在抽屉里无意中找到的，可是，我没想到掀开的那一页恰巧就写着你的隐私。
冬至那天，你同桌打来电话，说是想用新买的数码相机，提前给你们拍毕业照。因为你不太上相，但这份邀请又不容拒绝，所以你特地收拾了一番，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干净些。
你在回来的途中经过潦河，刘桥当时正在冰上玩耍。你看到他身下的冰逐渐地裂开了缝，就心急火燎地跑过去拉他。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安全地救上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自己却又陷入了麻烦。原因是你一不小心踩到岸上的冰块了，脚一滑便进了寒水里。
老妈举着擀面杖满院子的追着你打，问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开口。你怕我冷嘲热讽你暴虎冯河。
事实上你没有那么说，我也没有那么做，而且就算是以后你站在我面前亲口讲给我听，我也绝不会那么做的。因为你的肺腑之言撩动我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让我充满愧疚，很难心安。
你写，姐姐总骂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说我对什么事都冷眼旁观漠不关心，其实不是这样的，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
她说作为一个当代少年要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于是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人于危难之中。我原本想回来向姐姐报告我的壮举，希望她能肯定我，对我另眼相看，可是没想到最后自己也失足落水。
这下，姐姐会在心里讥讽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老弟，我怎么舍得笑话你呢。从你救起刘桥的那一秒起，我就对你肃然起敬了。因为即使换作是我，我也无法做到不带成见舍身忘己地去救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子。
你的高尚，我望尘莫及。
我猜你不会舍己救人，你猜我准会哈哈大笑。可惜我们都错了。
你不熟悉我，我不熟悉你。不是我们不能好好相处，只是我们体内流着同样的血液，活跃了太多的兴奋因子，容不得片刻的安静。所以，从一开始，我们的闹剧就在不紧不慢地上映着。
但是，闹剧也有杀青的一天，你说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