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嘎吱嘎吱，是木材爆裂的声音，屋梁断裂的声音，还有远远近近，断断续续房屋倒塌的声音。
刘协站在雒阳城门头向里望去，哭喊声，哀求声，刀剑敲击声，倒地声，坠落声，林林总总，奏响了地狱乐章的前奏。而后续，是由火光照耀下的无数苟且构成的。在披甲带戈的兵卒催促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天子脚下、大汉子民，一个又一个，搀扶着通过雒阳城门，麻木如同牲畜。
刘协转过身看去，雒阳城外，绵延的人群绘成一条向西延伸的墨线，衣衫不整的贫民走在道路的中央，窄窄的簇拥在一起。相互推攮着，叫喊着，哭泣着，永远有人摔倒，然后被践踏。起初人们走在土地上，后来人们走在尸体上。
在背后是步行披甲兵卒的追赶，在两侧是骑马武士的来回驰骋，他们如同牧羊人一样，精心将自己羊群维护，不允许一只牲畜偏离轨迹。再在两侧，是达官贵人们的车驾，车夫骖乘们为他们驾马，然而伴随着车驾向前驶去，这些人却总是回望着燃火的城市，不发一言，却泪眼滂沱。直至看见高耸的崇德殿在火焰的舔舐下慢慢倾颓，才举袖掩面，跪倒在车驾上。
而刘协站在城门上，他能看到更多。不仅是崇德殿，还有却非殿，承福殿，嘉德殿，宣德殿，宣室殿，以及白马寺与三雍[注一]，林林总总，连带大汉五百年辉煌，俱皆倾颓，付之一炬，可怜焦土。
“锵———”一声缓慢有力长剑出鞘声在刘协背后响起，又消逝。刘协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高大身影背对着他，右手持剑，左手持鞘。然而刘协见到这个人的背影，却感觉自己心火灼灼。
这个人穿着和他一样的玄衣纁裳，衣上五爪金龙恍在睥睨。头戴冕冠，冠上珠玉相互敲击，清脆凛冽。这个人微微偏头，似是想反过身来面对刘协，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把玩自己的长剑。
而此人手上拿的剑便让刘协彻底出离愤怒。但见此剑玄铁所制，长三尺，秀以花纹、饰以七珠、嵌有九玉，亮如明镜，刃如霜雪，光采射人，其上刻有大篆二字，字为“赤霄”。这是汉高祖斩蛇所用之剑。历来皇帝出行，一人骖乘，兼负传国玺，操斩蛇剑。
刘协缓缓向此人走去，初时还是缓步而趋，直至后来快步疾走，抓住此人衣袖，欲将此人扯回身来。却未意此人反身一剑，直入刘协心口。刘协低头但见鲜血氤氲，缓缓濡湿朝服。刘协双手抓剑，抬头向此人望去，但见此人眉眼熟悉，不正是自己还是何？
可是说是自己也不对，此人身材七尺半，英武有力，双眉紧蹙，像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可是双唇紧抿，似乎不以为意。而他看向自己眼神，刘协抬头望去，与他双目想及的片刻，刘协忽然地明白了。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呢？
他什么都不是，他朝不保夕，他懦弱无为，他是没有臣民的乞丐。而这个人，这个人一言决生死，一行定天下，这个人是坐拥天下的万乘之主，是整个大汉的皇帝。这个人就这样看着刘协，带着明悟，伤感，还有怜爱，缓缓举剑，将刘协从城门上甩落下去。刘协下坠着，抬首想仔细再看那人一眼。然而大火终究侵蚀了城门，城门也轰然倒塌，将刘协与他的渴望，一同掩埋在地下。
刘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自己身上大汗淋漓，衣衫都已湿透。刘协举起手摸了摸自己面颊，只觉得湿润一片，想必在梦中哭过。可是要说到底为什么而哭，刘协又觉得自己完全想不起半点梦中情境来，只觉得热，非常热。
刘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觉得热也是当然的事。自己又在沙发上睡着了，暖炉不知怎么得开着最大档，所幸没酿成火灾之类的。刘协掀起被炉，发现自家小宠物又在被炉里睡觉，废了老大力气才把这自家小可爱从被炉中移出来。这时门口传来噼里啪啦的开门声，像是有谁回来了，然后是脚步声。
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是厨房传来的声音，火炉声，切菜声，炒菜声，林林总总。刘协从二楼下到玄关，发现门口没有多余的鞋子，反倒有许多泥泞。“想必那个人是很粗鲁地穿鞋进来的吧。”刘协这样想到。
“真是个粗鲁的人。”当刘协发现这个人连门都没关的时候，刘协忍不住在心中埋怨道。
门是半掩着的。冬日的无力暖阳透过门缝打在人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简直就和没有一样。不过却像是一个潘多拉宝盒一样，仿佛在诱惑人将其打开。刘协没有抵抗住诱惑或者说压根没抵抗。一股静极思动的心绪涌上心头。刘协穿了鞋拉开了门。
阳光就这样从门外溢出，像是水流一样逐渐流满整个房间。虽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像这样浸泡在光的海洋里，让人有种别样的新鲜感。
在屋内向外望去像是白天一样，但其实外面是黑夜。金乌早不知所向，望舒[注二]倒是还蛮辛苦的驾着马车送月亮上班。也许实在有点太辛苦了。
至于像是阳光一样的东西，实在只是因为今天天朗气清，满天繁星太过耀眼的原因吧。刘协边这么想到边往外走去。先是有风吹来，杨柳绰约起舞；后是白云飘过，遮蔽星光，惊起两三只老鸦。
虽然感觉时候不早了，但街上还是有蛮多人的。街道两旁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红色，铺陈出另一片红色海洋。在这彩灯照耀下，人们手牵着手在路上行走，每个人都面带笑意，两侧商铺进进出出，想必今天是个吉日吧。
就是不知为何好像很少有人说话的样子。也不对，并不是没有人说话，其实停下脚步细细地听，就能听见远远近近的嘈杂声响。倒不如说是说话的人太多了反倒一时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吧。
刘协就这样慢慢踱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不过一回神似乎又绕回自己家里了。刘协不禁对最近几日自己的表现摇了摇头，想着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最近实在是忙过头了，精力不济。
门仍然是开着的。倒是本来的泥渍没了，想必被搽干净了。刘协脱鞋步入屋内，发现一股蛮奇怪地味道从厨房传来。待步近厨房刘协哑然失笑，原来不知道谁做了一桌饭菜，不过做的也够糟糕的。没有几样是没有炒糊的。
刘协拿起筷子挑了几根土豆丝，放入嘴里，咀嚼两下……然后端起水杯狠狠灌了口，真是苦啊。真不知道是怎么炒出来的。刘协心中嘲笑着试了试其他菜。嗯，一样的苦。再尝尝其他菜。嗯，怎么好像都是一个味道呢？刘协望向杯内沸腾的水想到。
话说这种沸腾的水真的能喝吗？总感觉有点奇怪啊。而且……为什么自己好像说不出来话呢？刘协摸了摸自己脸颊，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涌出，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哭啊？街上为什么又要张灯结彩？自己怎么会让别人进自己家啊？说到底这是自己家吗？
刘协望着慢慢缠上自己身子的赤色巨蟒，说到底，谁家的宠物会是条巨蟒，不怕被吃了吗？这真的是自己养的吗？话说养这种宠物不要许可证真的没问题吗？自己到底是谁？
刘协感觉这个世界仿佛是有个缺口一样，无论自己拿手上的什么东西去填补，却总形状不能符合，即使强行缝合，也有股奇怪的违和感。简直就像抽掉一张牌的多米诺，它仍然倒下，蹭蹭蹭地引发连锁反应，但却在中间忽然断裂。
“太迟了啊，才发现。再晚点可能真的会死哦。”坐在刘协身边的男人说道。这个人玄衣纁裳，头戴冕冠，脚着方履。简直是古时代的人一样。话说他是刚刚才坐下呢还是一直在这里呢？
“当然是一直在这里啊。只不过你一直无视我。”这个人说着捏住了缠在刘协身上赤蟒的头，一回手却抽出把剑来，那只巨蟒却无影无踪了。刘协看的目瞪口呆。
“简直就是变魔术。你该不会这样想吧？”这个人说着又是一剑刺入刘协心口。
你说对了。刘协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只感觉浑身疼痛，头晕目眩。双目缓缓闭阖。唯有隐约听见这个人的喃喃自语：“说不定，就这样不醒来会更幸福呢。”
刘协很想说自己或许能再抢救下，别在一旁讲些不知所谓的话。但终究也没讲出来。刘协只感觉脚下一轻，无处着力，就这样开始下坠，眼也无力睁开。就这样下坠，一直一直。也许是真的下坠了很久，又或许是仅仅片刻罢了。不过这种无声的枯寂很是折磨人，时间一久，刘协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在下坠吗？
刘协好像是得了癔症一样，种种前尘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又一件件幻灭。刘协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忘了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倒不如说，刘协忘了许多事，又记起了许多事。刘协终于睁开眼来，但见一轮寒日没在云层里，无言西下。
刘协转头，看得见高阙上一男子倚楼拥着一女子，相互无言，遥望天边。女子腹部隆起，有六月怀胎之兆。而男子，又是玄衣纁裳，头戴冕冠，脚着方履。不过这次，刘协真真切切识得这个眉眼与自己有几分依稀相似的男子。那是他的生父刘宏啊。刘协摔在地上，却见天上一轮明月高悬。
自己果然没和自己父亲赏过月。刘协最后心中是这样想的。
刘协大病三日，终于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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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三雍，太学、明堂、灵台，合称三雍，是帝王举行祭祀、典礼的场所。又叫三雍宫。
注二：望舒，为月亮驾车的女神。《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王逸注：“望舒，月御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