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仆一苏醒天色犹未亮,寝宫内长明灯彻夜燃烧,然而仍是感觉昏暗不已。
刘协虽然已是苏醒,神志却还是不清,虽然睁眼视物,却一时无得思绪,亦无动作,只觉得身体无知觉,喉舌火烧,眼睛肿胀,天灵疼痛。
如此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听得有人脚步由远及近,站定在帐床外,掀起帐床一角。然后刘协听得来人先是轻声呼唤,却听不清晰。不久后此人又有了呜咽声,连带着叫喊不停。
这时刘协才乍然回神,见得吴伉散发垢面,跪伏在床边,一边泣涕一边拿手在刘协面前来回乱画。
刘协一时觉得莞尔,欲出语抚慰,却只感觉喉咙上下难以出声,最后废了老大力气才对着欣喜若狂的吴伉支吾出一句:“水。”
吴伉顿时会意,连忙将刘协扶起半坐在床头,从床头药壶中倒出水于碗中,端给刘协。刘协接过一口饮尽,然后将碗递回给吴伉,示意再来一碗。如此一连饮得三碗后,刘协抬手制止了吴伉再续一杯,长出了口气,道:“足矣。”
刘协此时才感觉到了彻底回神,又隐隐感觉心中有得明悟,较之以往只觉得心转如电,神思敏捷。微微转头见得吴伉放在床边的药壶和药碗,刘协便出言调笑道:“太医所开药方,苦同旧时。”
刘协一不开玩笑还好,一开玩笑,吴伉便彻底跪伏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这样一来算是彻底惊醒了宫娥、太监还有侍卫们。一时听得内外慌乱,阵阵嘈杂之声。
刘协不由苦笑,将吴伉扶起,伸袖抹去他眼泪,出声问道:“几日了?”
吴伉一边泣涕一边回应道:“陛下昏迷已历三日。”
刘协摇了摇头,安慰吴伉道:“三日而已,实不多也。只未意上帝召我于天二十有一年,人间才三日哉。”
吴伉一时满脸愕然。刘协以为吴伉不解其意,便笑曰:“知秦越人[即扁鹊]否?”
吴伉起身拱手对曰:“知之。赵简子五日有疾,不能知人,秦越人观之,言此同秦缪公[即秦穆公]秦谶事。此太史公所书也。”
这下倒是轮到刘协一时惊奇了。他倒未想到吴伉对他的哑谜领悟得如此之快,像是早知谜底一样。
其实刘协与吴伉所说的乃是一桩旧时异闻。是太史公《史记》中记载的秦穆公和赵简子得病后上天面见天帝的异事[注一]。
在这个故事中秦穆公和赵简子都是得病久不醒,却没什么大恙,和现今的刘协很像。刘协初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心中其实亦是不安,便想到可以借此等谶纬之说来掩盖自己可能的纰漏。
刘协却没想到吴伉听得他所说后神情古怪非常,又是叉手行礼对刘协说道:“陛下有疾三日,太医皆无策,言治平无病。董相国问于侍中蔡邕,蔡邕所对,即乃陛下方才所言。”
刘协闻此,先是觉得世事奇妙,不由苦笑,可是转而回神,蓦然心有所想,再向吴伉问道:“此董卓所问?”
见得吴伉点首称是,刘协转睛思虑,再问道:“董卓三日所来频繁与否?”
吴伉稍加思索,回应道:“三日计有十六回。”
刘协再问:“董卓与蔡侍中所对所言,朝廷内外知之否?”
吴伉这次没有疑虑:“陛下三日不视事,内外动荡,皆以为董卓先杀弘农王后害陛下。董卓不得已使三公与群臣面陛下于寝宫,此昨日事。蔡侍中即于此时言陛下梦回天帝所。”
刘协闻得此语,闭目细思片刻,睁眼对吴伉笑道:“善,我知之矣。”
这时宫门前突然有车驾喧哗,马嘶人杂,刘协听见后对吴伉说道:“董卓所来也,卿且暂立左右。”
吴伉点头称是,本想向刘协床后退去,却没想到才走几步就踉跄不已。刘协这才注意到吴伉不仅蓬头垢面的,气息也很差。
算上刘协回宫的那日,吴伉大概是最近四天都没休息好。刘协心下一片怜惜,又对吴伉的忠心感动不已,连忙改命吴伉好好下去作罢。吴伉听闻后虽然面有忧色,但还是领命退下,回偏殿休息去了。
吴伉才下去,董卓就已步入房中。刘协细细观察了下董卓神色,发现董卓可能也是没睡好,步伐远不如以往稳健,连带色脸色也很差。
也是,刘协心下哂然。董卓进京以来先是废长立幼,后又鸩杀何太后,这两事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导致了关东起兵。
随后董卓心惧之下又鸩杀了刘协长兄弘农王,如果再悖逆弑杀董卓自己亲手扶立的皇帝,那便真是使天下离心,独夫一人了。想必现如今最担心刘协自己的,恐怕反倒要数面前这位董相国了。
董卓进门时大抵是看见从旁退出的吴伉了,不知心想何事,略微皱了下眉毛。然后董卓挥手命左右皆在门外等候,自己独自步入房间中。
刘协特地起身向门口张望了下,发现这次没见到董卓的长史刘艾,也不知是没有陪同前来还是其他的什么。
只见董卓进来后缓缓步至刘协床边,见着刘协略微惨白的脸色,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后说道:“陛下好真令人担心。”
刘协抬头瞥了眼董卓后道:“未意相国杀人兄而爱人弟,真是奇也怪哉。”
董卓听闻这话后再次沉默了一会,这次过了许久,他才出声:“陛下无恙即好。”
刘协冷笑一声,没有作答。
董卓则是自顾自踱步起来:“想那些太医也着实昏庸,臣已下令将之尽数拘捕,不日发配边疆。”
刘协闻此言皱起了眉毛,却没搭话。
董卓就此踱步了许久,却迟迟没听得回话,不由得转身盯着刘协,问曰:“陛下不以此些个人为无辜?”
刘协将自己注意力从董卓越来越臃肿讨厌的身材收回,抬头与董卓相对视,答道:“相国无故发此大言,必有所欲也。何不尽言之?何况相国威震天下,才初入京,侍御史扰龙宗诣卿不解剑,即挝杀之。今御医忤相国意,犹得不死,可谓幸甚。”
董卓见得刘协盯的目不转睛,一时竟然有些心下不安,感觉刘协自从一病起来行事作风迥异其前。病前刘协虽然聪明伶俐,却远不如现今如此深沉,言谈杀人却面色不变。
董卓再次步前,拱手答道:“陛下有命,卓不敢不从。不知陛下以为内外御医三十余人,当杀不当?”
刘协颔首:“自是不当。”
董卓又曰:“如若陛下有一法可以举手活此三十余人,陛下愿为不愿?”
刘协点头:“自然。”
董卓继曰:“陛下苏醒时,黄门吴伉侍立左右,陛下当知蔡侍中昨日所言。但只要陛下附和此说,则陛下此疾与御医无关,乃天意也。”董卓伸出根手指向天指了指:“天意,不可违也。则御医自当无罪,臣,自不杀之。”
刘协初时还待细听,不过越听越想发笑,在最后彻底忍耐不住,伏身大笑起来。
董卓但皱眉不已,看着刘协自己自顾自地发笑。足足等刘协笑够了,他才一挥衣袖,强压怒火问道:“陛下何故发笑?”
刘协突然止住笑声,一抬首满脸肃然,自顾自地说道:“先帝之嗣,唯弘农王与朕。若朕与弘农王同薨,海内承嗣,不知谁人?”
董卓这次是彻底忍耐不住:“天下炎刘之姓,不知其数,陛下自是无忧。”
刘协直接直起身子,回应道:“关东诸侯何不如是作想?”
董卓微微俯身瞪视刘协:“陛下愿见天下分裂作二,汉室倾颓?”
刘协突然伸手,紧紧抓住董卓左手,一边用力一边恨恨道:“天下纷乱诸由,岂不在卿?”
董卓一时无再说话,只是与刘协相互瞪视。许久之后,董卓才缓缓低声说道:“天下之重,在陛下一人。还望陛下顺天应人,爱惜自身,勿要寻死。”
刘协听闻后笑了笑,道:“自是不会,天帝言朕原寿五十有四,不得早夭,死后上天,再为帝子。”
董卓听闻后默默反刍了一会,捋着髭须说道:“如此即好,陛下如此对朝臣言即可。”
刘协看着董卓满意的样子,凑至他耳边,轻轻地问道:“蔡伯喈学究天人,知古晓今,天下鸿儒,相国难道未曾想过其言真假?”
董卓听完手上用力甩开刘协,倒退两三步居高临下盯着刘协,沉默不语。
刘协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朕于睡中朦胧间,见一金乌托朕而起,直往九天。
但见九天之上,神女绰约,翩然起舞;仙乐环绕,袅袅不绝。诸神罗列两旁,躬身行礼。又见天帝一人,玄衣皂裳。麟凤居其左,龟龙处其右。对朕言:‘来,吾儿。’
金乌即托朕前往。天帝为朕结发,曰:‘而本为帝子,天人至尊。惜哉吾见赤龙西去,黑风缭绕,颓靡大病。乃知汉祚将衰,国家西迁,有奸人乱朝。故遣而入凡尘,再续汉祚。然则天上七年,人间一日。尔入凡甚久,吾思之如狂。故使金乌相招,久别一叙。’
又为朕开宴,神果仙草,琼瑶玉露,凤肝龙髓,嫦娥起舞,王母斟酒。遂使朕居天二十有一年,再遣朕入凡。”
董卓听完后神情古怪,看着刘协,似乎一时……颇为不知所措。不过更多是种“皇帝小儿脑袋烧坏了咋办”的感觉。
刘协不做理睬,继续说道:“天帝与朕作别,殷勤嘱咐。言说此去一别,难得相见,必遭劫难。朕寿有五十又四,望朕珍重。又告朕有赤龙逐黑云西去,必有奸人欲西迁国都。不知此奸贼是相国不是?”
刘协起初轻语,越说语气越加急促,最后一句完全是喊出来的。
然而让刘协失望的是董卓全然面色不变,不疾不徐地捋着髭须,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这让得刘协一时把不住董卓心下所想。
两人都不说话,室内又沉寂下来。过了片刻,董卓突然说道:“陛下今年年岁又长,弘农王纳唐姬,年与陛下同。陛下亦宜纳取。臣不日即为陛下选女入掖庭为贵人,望陛下幸之。”
刘协被这话题弄得哑口无言,彻底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董卓则是说完后再也不看刘协,转身出门去了。
随后便是车驾启程的声音。
待一切都寂静下来后,刘协仔细回想刚才的对话,不由长叹一声。刘协本意是以蔡邕所言吓阻董卓,不过却有点作茧自缚的味道。
一旦刘协有子息,那么明显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比一个日渐脱离董卓掌控的所谓“帝子”来的更好。到时候刘协自己能不能幸存,就真成了个问题。
刘协坐在床上静思了一会后,披着大氅起身,想去偏殿看下吴伉情况,未意却被侍卫告知吴伉已被董卓带回了寺舍。
刘协听闻此消息后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最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刘协此后接着一连二日没见到吴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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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史记中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赵简子鞅[注1]生了大病,五日意识不清,不能知人,赵简子的大夫皆惧怕不已,束手无策。
医者扁鹊前往观之,不久便出来了,赵简子的家臣董安于[注2]问究竟情况如何。
扁鹊答道:“血脉平和,有何奇怪的!在昔年秦缪公亦是曾经如此。秦缪公昏迷了七日才醒。
苏醒之日,秦缪公对公孙支和子舆说道:‘我到天帝之所甚是欢乐。吾之所以待得如此之久,不过是有所学而已。
天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指晋文公称霸成功,但不到七十岁就去世。《礼记·曲礼上》:“七十曰老。”];霸者之子且令而[而,尔,你]国男女无别[指晋文公子晋襄公于崤之战大败秦军,迫使秦国转而西进伐戎,辟地千里,习染西戎“贪而无亲”、“男女无别”的落后风俗]。”’
公孙支听闻此事后书而藏之,这便是秦谶的来历。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这些你不是都听过了吗?现今尔主君之疾,与此相同。吾料不出三日,尔主君必苏,苏醒之后必有所言也。”
待到二日半之后,赵简子果然苏醒。
赵简子对他身旁侍立的大夫说道:“我也去了天地之所,甚是欢乐。吾与百神游于钧天,广奏九乐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夏、商、周三代,指不似人间音律],其声动人心。
当时有一熊欲来扑我,天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
又有一罴[类熊的野兽]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
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吾儿在帝侧,帝给我一翟犬,曰:‘及尔子之壮也,以赐之。’
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谓晋定公、出公、哀公、幽公、烈公、孝公、静公为七世。静公二年,为三晋所灭。据此及年表,简子疾在定公十一年],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赵氏与秦同为嬴姓。“周人”,这里指卫国,卫与周人同出姬姓。晋亡之後,赵成侯三年伐卫,取都鄙七十三是也]。
今余思虞舜之勋[赵国先祖大费,受知于虞舜,嬴姓,亦舜所赐。故云“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冑女孟姚配尔七世之孙。’”
董安于听说这些话后也书藏起来,并且将扁鹊说得话都告诉了赵简子,赵简子于是赐扁鹊田有四万亩。
他日,赵简子出游,有人挡道不去。随行从者大怒,将刃杀此人。
当道者于是说:“吾有事言于主君。”
赵简子于是召之,见到此人后不由感叹道:“吾的确曾见过先生。”
当道者说:“屏退左右,吾有事。”
赵简子屏退从者。当道者说:“主君生病之时,臣亦在天帝身侧。”
赵简子赞同:“的确,有之。子见我何为?”
当道者说:“天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熊与罴皆死。”
赵简子说:“的确,此为何意?”
当道者说:“晋国将有大难,主君首之。天帝令主君灭二卿,夫熊与罴皆其祖也[范氏、中行氏之祖也]。”
赵简子又问:“天帝赐我二笥,皆有副[副谓皆子姓也],何也?”
当道者说:“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皆子姓也。”
赵简子问:“吾见吾儿在天帝身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尔子之长以赐之’。夫何谓以赐翟犬?”
当道者说:“儿,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国于翟。”
简子问当道者姓名并给以官职。
当道者说:“臣野人,传天帝之命耳。”遂不见。赵简子于是书此事藏于府中。
注1,赵简子,即赵鞅。晋国大夫,奠定了三家分晋的基本局面。三家分晋时赵国国主赵无恤乃其子,与其并称“简襄之烈”。简是其谥号。
注2:亦书董阏于,为简子家臣。鲁定公十三年,邯郸将作乱,董安于闻之,告赵鞅先备。鲁定公十四年,知文子以安于预谋乱闻,安于自缢死。赵氏定,祀安于于赵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