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你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四回了,这都第四回了,你爹上次不都答应你帮你去萧家退婚了么,你要是走了,你让娘怎么活……”
雕着鹊踏枝的花梨木梳妆镜里,盘着妇人髻,有些自来卷的丰腴美妇望着端坐在桌前一言不发的少女,轻轻用手中的白布拭着眼泪。大概三旬的年龄让她流露出成熟的韵味和温婉的母性,梨花带雨的样子更是足以让任何人怦然心动。
而墨色长直发垂至背后的十三四岁少女同样惹人怜爱。
黛色的柳叶眉高挑入鬓,清冷的眸子带着不入凡尘的淡然,琼鼻精巧,朱唇轻点,继承自母亲的美貌已经在逐渐展露光彩。
娇嫩的身形还带着几分青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镜中的少女和母亲一样皮肤白皙到令人惊叹,只是和母亲那种牛奶般顺滑润泽的感觉不同,她给人的感觉如同最上等的宣纸一般,娇弱而精致,却又没有病态的苍白感,只是让人生出想要搂进怀中好好呵护的念头。漆黑如墨的长发从鬓角垂下几缕,对比之下白的更白,黑的更黑,坐在凳上的女孩仿佛从黑白两色的山水墨画里跳出来的精灵。
只是少女平日里充满灵气的眼神失去了焦距,让这幅画有了严重瑕疵,在这对母女花交相辉映的美妙场景中,曾用名白朗,现用名夜小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望着镜中的自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娘……娘。”
夜小楼迟钝一下,终究还是喊了出来。
“我们姑且不提你话语里崭露出的巨大信息量,您可以不要把沾满涕泗的白布裹在我的脖子上么?”
话音刚落,身后的美妇果然停止了啜泣声,一言不发的继续给夜小楼换纱布,不过气氛却突然凝重了起来。
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说不行啊。
“还有啊,娘,已经差不多了,您已经用了好几丈纱布了,我现在,快喘不过气了,甚至转头都困难啊。”
夜小楼一脸无奈地看着镜中像是打了石膏的自己,巴掌小脸下接着粗粗的脖子,有种蠢萌蠢萌的感觉。
而身后的母亲身形一顿,微微颤抖地结束了缠纱布的动作,开始打结,让夜小楼于心不忍之外,又莫名地生出了巨大的愧疚感,于是愧疚地说道。
“还有一件事啊,娘,其实我一开始就想说了,但是您一直说话我没有找到机会。您把我头发缠进去了……”
妇人恍然大悟地望着女儿上下露出两截黑色,中间被白纱布压住的长发,连忙捂住了嘴,泪水却在不经意间又盈满了眼眶,她转身打开了房门,将手中的纱布塞进了门口一脸懵逼的侍女怀中。
“你……你来帮小楼换纱布,我……呜呜呜…………”
说到一半,美妇终于忍不住了,转身跑向了另一边,风中传来了女人带着多普勒效应的哭泣声。
“对不起!我就是这么笨手笨脚的呜呜呜呜…………”
“等等!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夜小楼不太利索地转身向着门口做挽留状,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远去的哭声和一脸“哎呀真是要命”表情的大丫鬟。
“小姐,你又又又把夫人弄哭了,您孝顺一点,她好难劝,免得老爷又啰嗦一遍。”
“嗯?!”
夜小楼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望着高瘦的侍女。
好押韵啊。
“娘亲,娘亲!您看我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远远的传来活力十足的呼喊声,听声音就是个阳光开朗的家伙,这让夜小楼如见天敌般心生警惕,而那个逐渐接近的声音却并未就此停下。
“您不知道,我今天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新的摊点,于是去吃了他家的油条,然后那个大叔告诉我我是他的第888位客人,可以抽奖呢!怎么样,很幸运吧!”
夜小楼心中泛起不妙的感觉。
“然后我就抽啊,在那位大叔一脸震惊的表情当中抽中了一等奖!那就是他祖传的以纯金为材料并由邢且歌大师亲自打造的黄金油条!这个油条居然可以促消化增食欲,最关键的是,它可以让料理发光,更加吸引食客!”
……姑且不论真假,这tm有个卵用啊?
“不过虽然奖品免费,但是那个大叔说这个油条是他的,但真正的效果是由专业人士鉴定的,必须要收鉴定费二十两银子。我想了一下感觉很合理,虽然好像有点掉色而且这么大一根却和捣衣棒差不多重外形也很像,不过毕竟是法宝,而且不能让别人亏本啊,于是就给了他五十两的银票,怎么样娘亲,您看——”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踏步进入房间的是和母亲同样微卷发的十七岁上下的男青年,面容俊朗气质高贵,但在夜小楼的眼中这个男人正浑身冒着人畜无害的愚蠢气息。
而他的手中攥着的是一根四五十公分左右,散发着暴发户光芒的纯金色棒状物体,大概就是那根祖传黄金油条了。
……真的不是涂了漆的捣衣棒?
“——嗯?”
转过房门,青年看着房间里的人一时愣住。
“绿雪不是说我娘在这儿吗,雀舌,我娘呢?”
“慎少爷,夫人刚刚才出去。”
“哎等会儿——呦~这不,这不夜女侠么,你这,你这啥造型啊哈哈哈!对猎头族特攻围脖吗哈哈哈哈!!”
夜慎指着坐在凳子上脖子比头还粗的十四岁妹妹,放肆地大笑起来,完全无视了夜小楼头上冒出的井字。
我忍,我不气!
“吃饭的时候岂不是要站直了对着餐桌鞠躬才能衔住桌上的菜哈哈哈……”
“(?へ??╬)”
-“最搞笑的是上茅厕了,要把厕纸举高高才能看清擦没擦干净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验钞呢哈哈哈哈………”
“(╬ ̄皿 ̄)”
雀舌看着在那里小人得志的夜慎和不动如山的夜小楼,心中微叹。
“小姐长大了,不像以前了,夫人该欣慰,少爷如此阳光明媚,肋骨起码三根粉碎。”
而嚣张的青年终于活到了尽头,站在夜小楼的正后方,用手中的大棒子捅了捅她的背。
“夜小楼,我捅你一下,你敢不敢回头?”
…………崩断吧!理智之弦!
小手闪电般向后探出,夜小楼一把捏住了黄金油条,令人牙痒的断裂声中,夜慎的棒子被她拦腰掰断,飞出大量的木屑。
“我!我的黄金油条!夜小楼,你这个怪力女!”
“闭嘴白痴!看看断面吧,这就是一根捣衣棒,你被骗了蠢货!花了这么多钱买了个棒槌!”
“我管你,我花五十两买的那它就值五十两!你赔!你赔!”
“你他……你去死吧!”
夜小楼怒火中烧,左手并成手刀,一个闪击切在叫嚣的青年的喉结上,把他打得嘴巴一张,发出“哏儿”的可笑声响,右手抓着半截黄金油条,对准了一下子捅进了夜慎的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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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家的现任家主夜归林是个发福的中年人,严肃的刚硬面容接着的是个有着滑稽肚腩的身子,但生意场上,真正的老阙月城人却没人敢随便议论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总有传言说夜小楼那个失踪了近十年的三叔是在家主争夺战中失败后,被夜归林沉了澄江,而三年前离家的二叔被传言说现在还在柳桥的桥墩子里。
但是夜小楼觉得不太可信,因为在家规里添了“如无特殊情况,全家人一起吃饭”这种文字的人,不太可能会狠辣如斯。
嗯,大概。
此时的餐桌上,父亲夜归林安静地捧着一本书等待上菜,母亲薛晚铃还没来,脖子上都打着厚重石膏的兄妹两人隔着桌子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彼此——棒子擦伤了夜慎的食道并让他扭了脖子,而夜小楼的是再次打伤兄长的惩罚。
而她已经完全不像开始那样,处处小心着不跟其它人起矛盾,以免引起怀疑了。
因为她坚信夜慎这种沙雕,不可能有人忍得住!原主也不可能!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菜式不多,但样样精美,起码看得夜小楼馋虫作响,而夜归林终究还是没让两人对着餐桌鞠躬衔菜,兄妹的贴身侍女,绿雪和碧螺站在各自主人身后喂食。
名为绿雪的微胖小女孩也就十二三岁,正是夜小楼的贴身丫鬟,也是她自杀当晚第一个发现并救下她狗命的人。
淡淡的疑似茶香的清新气味从身侧传来,让夜小楼忍不住看了绿雪一眼,随后在心中给原主人的审美水平默默点了个赞。
青衣的小女孩儿年龄不大,个头比夜小楼还要矮几指,但小小的身子居然已经有点开始发育的征兆。婴儿肥的小脸带着浅浅的梨涡,虽然是侍女但粉雕玉琢的像个雪娃娃,尤其可爱,忽闪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桌上的饭菜,不知道是为了在一声令下后为自家小姐争抢美食,还是——好吧,刚才貌似偷偷咽了口水,所以果然还是你自己饿了啊!
夜小楼有些好笑的看着小丫鬟,而绿雪明显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头跟大小姐对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白嫩的小脸像是煮熟一样迅速红了起来。
“夫君,夫君,你看我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远远的传来母上大人的声音,丝毫不见被自己说哭时的委屈巴巴,充满了在减价商城杀了七进七出后凯旋归来的自豪感,但这熟悉的句式让夜小楼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定睛望去,正在看书的冷峻父亲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抽。
而夜慎则满眼兴奋的起身。
“娘亲,我也要看!”
夜归林的嘴角又是一抽。
这对母子到底是什么选手啊…………
夜小楼捏了捏眉心,感觉脑阔疼,而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母亲像是捡钱的小女孩一样笑得天真烂漫,后面跟着端着托盘的雀舌,木纹的托盘上,稳稳当当站满了同一型号的琉璃器,里面似乎盛满了液体。
“我今天去逛商场的时候,看见有个蓝眼睛的妖族,他说自己叫马维,来自遥远的北方,到这里是为了传播他主的光辉,卖东西只是顺带,真的只是顺带哦~~”
…………重复两遍反倒感觉没有说服力了是为什么?
双重肯定等于否定?
“然后这些水呢,是他从狼铎山松雾峰月池里取来的圣水,吸天地灵气纳日月精华,拥有了强大的生物磁场,可以和人体共振,促进新陈代谢治疗消化不良,更重要的是,可以提升体质治疗多种疾病!”
“哦哦哦!!”
夜慎像是傻海豹一样鼓起了掌。
“虽然不知道磁场是什么东西,但是听起来就好厉害的样子,而那个人说,他只是圣水的搬运工,所以只收琉璃瓶的包装费就够了。我一想,这很合理,况且小楼受了伤,而夫君你近来总是失眠,所以脑袋一热就买了一百瓶。后来我觉得可能买多了就准备退掉一部分,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人已经不见了,不过幸好慎儿受伤了,这样正好,大家都来喝吧!”
什么叫幸好受伤了?这家伙真的是亲生的吗?
夜小楼回头望去,夜慎的蠢脸上满是感动和好奇,在她拒绝之前,两个瓶子就已经被摆在了她的面前。
底小肩宽的圆润长颈瓶卖相其实还不错,但里面流光溢彩的色泽实在是太可疑了,就像是一瓶自制的泡泡液,夜小楼打开瓶口,不由花容失色。
何等不祥的苦杏仁味。
氰化物!我懂了,他在里面加了氰化物!
夜小楼捏了捏眉心,视线向夜归林飘去,跟中年男人凝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明明没有开口说话,但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父女两人像是心灵感应般的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父亲,您先来吧。”
“不,小楼你先来。”
“还是您先来吧。”
“你先……别争了,我们直接看看你哥不就好了。”
两道视线很有默契的一起汇聚在夜慎的身上,而瓶子内的可疑液体已经被咽下了最后一口。
果然真的勇士都是对瓶吹。
“……慎儿,你感觉怎么样?”
老父亲一脸担忧(?)地问着长子,而夜慎一脸的满足。
“我很好啊,爹,您真应该尝尝,虽然闻起来很古怪,但味道如丝般顺滑,喝了之后我全身都暖暖的。”
“夫君,小楼,你们也快尝尝。”
薛晚铃一脸期待地看着两人,让夜小楼浑身难受。
很难拒绝,但谁知道是不是慢性毒药,起码要再观察夜慎24小时看看状况吧。
“咕咚—咕咚——”
夜小楼还没反应过来,夜归林就已经捏着瓶子,大口灌了下去。
“谢谢娘子了,我感觉好多了,今晚,想必能做个好梦吧。”喝完最后一点可疑液体,一直满脸严肃的父亲居然罕见的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感谢着妻子的关怀。
“我也是啊,谢谢娘亲,我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下一次,我必定不会被轻易击败!”
夜小楼愣了一会,温暖的烛光里,每个人都在笑,害得她不知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手中的瓶塞被重新拔开。
当晚,夜家阖府拉肚子险些拉到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