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一种味道。
玩火，可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喜好，刻入骨血，对于任何人都有着魔幻般的吸引力。
小孩子们喜欢玩烟火，大人们喜欢看篝火，而我特别喜欢玩火柴。
打开火柴盒的抽屉，抽出一根，在两侧黑色的砂纸上刺啦划一下，火焰就随着袅袅青烟冲天升起，闻着略微刺鼻的味道，看着跳动着的火光，温柔的小小暖意令人格外安心、满足。
等长大些，就拿着火柴去点柴草，在土灶里烧火。看着灶膛里的火光，伸手烤着，冬天的时候特别舒服。有地瓜的时候还会往灶膛里扔几只地瓜，等饭菜烧好了，黑不溜秋的地瓜也就能吃了。
我是极其喜欢钻到灶屋烧火的，哪怕被烧掉过眉毛，哪怕每次出来鼻孔里都是黑黑的。
我喜欢把火烧得旺旺的。那时不懂原理，喜欢不停地往灶膛里塞柴，以为柴越多，火就越大，而往往没一会功夫火就灭了，后来大人们说柴要架空才能烧得旺。他们也没办将原理解释得很清楚，只是这样做了，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来上了中学，才懂了氧气助燃的道理。
我有时候喜欢恶作剧，不听大人的嘱咐，拼命添柴，将锅里的水煮的沸沸的，仿佛那样才能凸显我的能力与功劳。
有时锅里的是油，大人们不注意，炒菜锅就冒了火，然后我免不了吃一顿家伙。
过年蒸糕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外婆家每年没要忙活一个晚上，而我也可以烧一个晚上的火。
起先外婆外公不允许我烧火，因为蒸糕不比别的，火候掌握不好，就怎么也蒸不熟。
我任性了一次，然后得到了比石头还硬，中间却夹生的糕后，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外公外婆的要求添柴烧火。
我烧火的时候，外公外婆一层层地往蒸笼里添加水糯粉，一笼糕要分三次加粉，白糖糕里还要加猪油、红枣、葡萄干、核桃等坚果，红糖糕就简单些，只要和面的时候把红糖加入即可。
水蒸气弥漫在灶屋里，我在其中穿来穿去，看着被搅动的气体，流淌着丝滑的触感。
鼻息间慢慢地有淡淡的米香，米糕熟了。
出锅后，我和两个表姐常常自告奋勇，去给米糕装饰。
我们把八角蘸上红色的汁水，在米糕上留下一个个漂亮的图形，用筷尾蘸汁水，在米糕上分别写下福禄寿三个字。
等米糕稍稍冷却了，外婆就会拿刀，把米糕切成几大块，分发给亲戚朋友。
自己家里吃的，留了办事用的大块，其余的就切成细长条，准备晒干储存。
米糕刚出锅的时候特别好吃，又香又甜又糯，我们姐弟三人会偷偷掰着偷吃，而晒干后的米糕，特别是红糖糕，我们喜欢油炸着吃。
火是一种温度。
火是我的玩伴，水当然也是。
我从小就喜欢玩水，跟小伙伴们去公园玩水枪，去野河里游泳摸螺蛳河蚌。
我也喜欢凿冰打雪仗，它们是睡着的水呀。
十岁的寒假，是记忆里最冷的一年。
我住在外婆家，家里的大人都去看望因阑尾炎开刀住院的表姐，只留我一个人。
吃过了外婆给我的早餐，突然发现家边上的小河结满了冰，我想起课本上看过的滑冰运动，顿时激动起来。
我并不莽撞，先拿了块小石头，用力往冰面上砸去，试试看结不结实。
嗙，冰面溅起了一些冰屑，留下一个极浅的小坑，小石头就咻地往对岸滑去。
挺结实的嘛。
我走到驳岸边，又拿起一根竹竿，想要继续测试一下，就用上了更大的力。
只听轰隆一声，我也不知怎地，跟着竹竿，跌入了冰湖之中。
我脑中一片空白。
水很快没到了胸口，我使劲全力往上窜，一下子就上了岸。
从落水到上岸，前后可能只有两三秒的时间，我想这可能得益于我良好的水性，更可能的是运气好。
凛冽的寒风像刀一样割过我全身，湿漉漉的衣服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笔挺。
我跑步回家，进了灶屋，赶紧脱光了衣服，钻到灶膛前，点火取暖。
我麻木地几乎感知不到手指的存在，连火柴盒都打不开。
我蜷缩着身子，又是哈气又是搓手，好不容易稍稍暖和一些，赶紧把火给点上。
稻草被点燃的那一刻，我感到全身都暖和了许多。等火着了一会，添上硬柴，我又去舀水，把锅装满，我要烧点热水冲个澡，不然要生病的。
水咕噜噜地慢慢沸腾，我躲在灶膛前搓着手。湿了的头发和眉毛也慢慢蒸腾起雾来，我终于又活过来了。
灶屋的门从外间打开，外婆回来了，她看着浑身赤裸的我蜷缩在灶膛前烤火，一时间也蒙了。
她迅速给我拿衣服穿上，在她的询问下，我隐瞒不过，将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她又气又好笑。
是呀，我为什么在脱光了湿漉漉的衣服后，没有去穿衣服，我住在外婆家，可是带足了衣服的呀。
后来这件童年糗事，成了外婆茶余饭后的谈资，逢人介绍我，就说我水性好，然后再把这段经历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我很羞恼，但我记忆中灶膛却温暖极了。
火是一种危险。
十一岁的深秋，天高气爽，万里无云，我约NN、GG到草地球场玩耍。
小A听说后，也要参加。等我们集合时，又多了两个小女生，她们是跟着小A来的。
自从篮球兴起，大孩子们也就不再踢足球，绿茵也变成了如今及腰的蒿草，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们在里面做过迷宫，也在里面捉过迷藏。
不知谁提议要玩消防员灭火的游戏，我们便集资买了打火机。
我们来到草地边缘，划出一片作为烧火救火的区域，为了防止意外，我们还特意搬来了沙土。
我们把少量的草收集到在一起，然后点起一个小火苗，大家像消防员一样轮流去踩踢火苗，看谁能先灭掉火。
第一次，我飞起一脚就踹灭了火，这太容易了。
第二次的时候，我们增加了草量，五六个人每人一脚就又把火踹灭了。
这两次的胜利给了我们莫大信心，我们可以控制火了。
于是我们又加大了火量，不过这次火却烧得太大了些，第二圈的时候，火苗已经窜了上来，有个小伙伴怕火没敢上，火势一下子大了起来。
我赶紧招呼大家一起上去灭火，可是火却不像前两次一样听我们的话。我们慌了，又赶紧用准备的沙土灭火。
火苗逐渐熄灭，烧出了一个两米直径的圆。
我擦了擦汗，后背凉飕飕的，累极了。
谁知外圈的火又复燃了起来，我们人手太少，已经无力控制。
我赶紧招呼大家离开草地，野火啪啦啪啦地烧着，冒起了浓浓浓烟，戳破了蓝天。
警报声戛然响起，厂区联防队出动了，这时，我们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
于是我们撒腿便跑。
我们跑出几百米，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安心，跟大伙一起上了楼顶，那个地方的视线很好，可以看到整个草地。
我们看见一群穿着红黄衣服的联防队员戴着头盔，拿着灭火器，四下分散，对着蔓延开来的火苗一阵猛喷。
他们在火场里窜来窜去，火光映照在了脸上，将汗水迅速烤干。
五分钟后，火势才被扑灭。
联防队员停下了灭火器，我们也舒了口气。
“走吧，回家吧，这件事大家都要保密不准说出去。”
我跟NN、GG和小A讲。
小A却带着哭腔说：“小女生Q不见了。”
“你们看到她了吗？”我问NN和GG。
他们都摇头。
随后有个小女生怯怯地说，Q好像还在草地那里。
我脑袋嗡地一下，各种想法在我脑中过了一遍。
我们要去找她，她是跟我们一起来的，不能把她丢下。
另一个声音却说，现在去草地就是自投罗网，回家都要吃家伙。
可是不去，又对不起她。
我挣扎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
“我去接她回来，你们在这等我。”
NN和GG不同意，他们知道我此去就是“赴死”，不愿意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坚决要跟我一起去。
我说“死”一个总比“死”一群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壮志感染了大家，最后大家决定一起去面对。
我们小跑着回到现场，火已经完全熄灭，鼻息间都是焦炭的味道，草地被烧毁了大半，像一个大大的伤疤，无情地展露在人们眼前。
小女生Q完全被吓呆了，在那一个劲地哭。联防队员们，一边哄一边问话。
“这个火是不是你放的？”
Q哭着摇头。
“那是谁放的，他们去哪里了？”
Q哭着继续摇头。
“你不说，我们就把你带到派出所，叫你爸爸妈妈来接你。”
Q被吓得一下子噤了声，脸上惊恐不定。
我走上前去，慨然说：“火是我放的，跟她没关系。”
联防队员看着突然出现的我们几人，放下Q向我询问起来。
我做好了受处罚的准备，他们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
“你们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一个年级较大的联防队员半是责怪半是教育地说，“今天风大，草也枯了，一个火星就能燎原，边上还停着那么多小汽车，如果火继续烧过去，就会发生大爆炸，你们幸亏出来的早，不然在火场里命都没了。”
我听着他的话，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大团焦黑，后怕极了。
我们的所有预期都是不够的，我们自以为能掌控火，却从不知道火的可怕。
“你们几个是哪里的，把你们家里的电话给我，我要给你们家长打电话，让他们知道。”
一听要给家长打电话，我们登时都哭了，我们其实都不是坏孩子，成绩都不错，我们无法想象家长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能不能不要告诉家长？”我祈求说。
“不行，这件事情很大，如果你们不受点教训，以后还会出更大的事。”
“火是我点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他们放了，我来受罚。”
“小子，倒挺讲义气的嘛。这样，你先跟我讲讲你们今天犯了什么错。”
我想了想说：“我们没想到火会烧这么快，这么大，我们做了一些准备，还是没法控制火，火太危险了。”
联防队员看我反省地很深刻，拿出纸笔，又让我把经过写下来，签好名字。
然后他把写有我名字的“犯罪经过”折好，放在了外衣口袋里。
“今天幸亏我们发现得早，不然就出大事了，你们以后不可以再玩火了，把点火工具交给我。”
我们嗯嗯地点着头，交出了打火机，嘴上连说“对不起”。
“这样子这张纸先放我们这里，如果你们以后再犯错，我就把它给你们父母看。”
我们鞠躬感谢他们，不仅仅因为他们放过了我们，更因为他们冒着危险帮我们灭掉了大火。
回家的路上大家心情沉重都不说话，分别的时候，我郑重地跟大家说：“今天是我们错了，大错特错，我们以后不玩火了，但是这件事回去不要讲，谁讲了，我们都要完蛋。”
这是我、NN、GG、小A几个人的秘密，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火和水是我们的玩伴，但永远不要轻蔑你的玩伴，水火无情，君请知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