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晓辄有丹霞流宕,照耀城头霞光万道。
栖霞位于齐鲁大地东北,遥望东海,毗邻泰山,因百年前道教天师姜子凌的赠诗而得名知名。
当今的栖霞镇乃九州三十六郡齐鲁郡下小有名气的药材商镇,过半的百姓家以采药制药为生,镇中药膳商肆比比皆是。
方家便是其中翘楚。
方家大老爷崇仙敬道,生平最好捐道场供三清,镇上但凡穿道袍的主儿,就没有方老爷叫不上名儿的。
有道是天不遂人愿,不如意十之八九,方老爷虽家业傲人,但大半辈子子嗣始终艰难,直到十年前忽而老来得女,自觉是仙家赐福,立誓积德行善,从此广布善场,还福百姓。
因降生在茫茫雨夜,方老爷给宝贝闺女取名烟雨,不到豆蔻之年已是扬名镇中,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哪位教书先生曾为方小姐授过业解过惑,业务招牌便算镶上金边了。
自老蚌得珠后,方夫人身体时好时坏,今日的施粥场仍是方小姐与几个下人在忙碌。
方烟雨一袭淡绿素衣,温温婉婉的发仅以木簪斜挽成髻,不食人间烟火般出尘的人物,在炊烟里忙碌的身影,堪称栖霞的一道别致风景。
“小姐可乏?”
方烟雨摇摇小脑袋,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陶碗,踩在板凳上的绣花鞋踮起,颇为吃力的在铁灶大锅里舀着。
“喏,给你。”
施粥场前排满了衣衫褴褛的贫民乞丐,此刻,排在最前的是个看似与方烟雨一般年纪的男童,矮矮小小面黄肌瘦,破漏又宽大的麻衣勉强蔽体,一个非常标准的乞儿形象,但作为乞丐,倒还颇为反常的洗净了脸。
侍女笑斥道:“愣什么神,拿着。”
小乞儿不怯人,咧嘴一乐,从方烟雨手中捧过陶碗。
“谢了大小姐!你是叫方烟雨吧,我记住了,必有后报。”
方烟雨挑挑眉毛,她记得这个眼神清澈的小乞儿,虽然能让她记住的人不多。
整个栖霞镇,也没有第二个总昂首挺胸,笑的阳光灿烂的小乞丐。
方烟雨粉嫩的小脸上勾起一个微笑:
“以后可不许捡晒场的东西吃了,药材不能乱吃,若是饿了,来此寻我。”
小乞儿认真道:“得嘞,有劳,滴水之恩,嗯...额......”
“涌泉相报。”
“对,就那意思!”小乞儿迎着侍女恶狠狠的眼神,冲着烟雨灿烂一笑,捧着碗狠狠吸溜了几口,在身后长队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溜溜跑开。
“小施主,烦请赊贫道一碗。”
忙了好一阵,方烟雨正想暂歇,刚跳下小板凳,闻言回头。
是个脸色枯败的老道士,老态龙钟又剑眉星目,背负一柄缠满布带的棍状法器,道袍一看就是上等料子,一身行头在贫民混乞丐的长队里格格不入。
一老一小四目相对,老道略显浑浊的双眼微眯,精光一闪即逝。
侍女接过长勺,随手拿起一只陶碗:“小姐歇吧。”
老道瞧也没瞧侍女:“贫道请这位小施主施粥。”
“呦呵,你当你点菜呐!”
光天化日穿的倒是人模狗样的,莫不是直奔人小姑娘来的?
方家敬道士,侍女虽不悦,还是皱着眉头等着老道下文。
那道士只是盯着方烟雨,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僵持了几息时间,方烟雨还是端起了陶碗。
“不妨事的,嬷嬷。”
老道接过白粥,深深看了方烟雨一眼。
“多谢。”
*****
月上天中,栖霞镇已经睡去,方家大院灯火早熄。
方老爷壮年打拼时没少走南闯北,一直对江南的雕梁画栋念念不忘,发迹之后,可花了不少银子在院落里附庸风雅。
此刻,在方老爷最为得意的内院池塘边,连廊水榭亭里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身影,皓腕托腮,似在等人,只是这夜半三更,整个方府都已入眠,一个小童在虫鸣和月光里静坐,难免透着诡异。
池水微微波澜,树影摇曳一阵,方烟雨起身在亭中站定,十岁的孩子神情凝重。
一个人影突兀的出现在池边,竟是踩水踏莲缓缓行来,月光的明暗渐渐让方烟雨看清了他的脸。
赫然是今日讨粥的老道。
“小施主特地来等贫道吗?”
方烟雨没接茬,后颈下的胎记开始隐隐作痛。
除了方家夫妇,方烟雨身上的胎记只有几个贴身麽麽见过,这胎记大约也是方老爷认为爱女自仙赐的重要根据。
在方烟雨后颈往下半寸,与双肩持平的位置,有个小小花纹:黑色的碗型图案上下伸展四条短线,当中一横颇长,基本能辨认是一个鼎的样子。
今日自见着这道士,胎记便疼个不停,方烟雨冥冥中感觉他会来找自己,她自记事起就常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比如今夜,在侍女屋里的油灯熄灭后,她悄悄披上外衣,在这亭子里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等老道士,也不知道,等到了,又该如何。
见方烟雨不说话,老道也不生气,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小施主,你,不是人吧。”
*****
小乞儿还在街上游荡,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何时生辰,只知道老乞丐病死前一直叫自己“阿徊”,“徊”是自己被捡到时,绣在襁褓上的字。
老乞丐又跛又瞎,心却不赖,自己活得吃力,却也不忍一个婴儿在眼皮子底下饿死街头,后来发现抱个孩子大大提高了乞讨质量,便心安理得的和有名无姓的阿徊相依为命,开始流浪。
阿徊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婴,老乞丐常常念叨自己因他而活,做好养老送终是这辈子顶天大的事,可惜,老乞丐没挺到检验阿徊信誉的那一步,就撒手人寰。
小乞儿孤身一人后也辗转过不少村落,在栖霞镇暂时落了脚,小商镇比普通村落富庶得多,行脚商人东来西往,鱼龙混杂的环境方便了三教九流讨生活,在破庙的乞丐窝里虽然常被欺负,也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睡觉地儿。
行有行规,哪怕乞丐窝也不是一个外来小乞儿想睡就能睡的,如果不孝敬点吃食给几个年轻力壮的大乞丐,挨一顿老拳自是不可避免,所以他常常深夜出门乱溜达,看看有没有果腹和捡漏的机会以支撑“赋税”。
小乞儿也是有梦想的。
听说书先生阔谈天下英豪的光辉事迹,是他最大的爱好,什么帝王将相神仙鬼怪,每次都听得豪气千云。
我阿徊,早晚也能碰到游历凡间的谪仙!在仙人三番五次的劝说下拜他为师,嗯,再不济拜个什么江湖大侠也成,顿顿白米肉粥,大肉丁的那种,还要斩妖除魔行扬名天下,与几个神女仙子携手同游,有空的话顺手狠揍一顿麻脸和老三那俩臭乞丐。
阿徊一边规划着人生一边在商肆街转悠,拐过一条小巷,迎面熟悉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不白天讨粥,排我身后那老道么。
阿徊看到,道士背上除了那把棍状法器,还多了一个大大的黑布口袋。
一条长街,一老一幼狭路相逢,冷清的土路上,只有透云而出的月光明暗变化。
“道长留步!”
阿徊见老道士没有停下的意思,忙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
“道长,您看我根骨如何?道长我洗衣做饭样样精通,人还机灵,过目不忘,街口说书老头讲过的故事,听上一遍我就倒背如流!您一看就跟北街道馆的牛鼻子不同,您这仙风道骨的,缺徒弟不?”
见老道士依旧没搭理他,阿徊进一步总结自己的卖点:
“咱这一日可见了两面哈,天赐的缘分啊道长,您得珍惜!还有还有,我不似普通小屁孩,我天生有一个异能,这鼻子,跟狗一样灵!不,比狗强多了!我隔着二里就能闻出李家公子哥身上有王家小姐的香味......”
说了一会,老道丝毫没有反应,倒是阿徊渐渐收住脚步。
老道渐行渐远,阿徊始终盯着他身后背的大黑布袋,挠了一会脑袋,忽然喊道:
“你这大口袋,背的可是方家小姐!”
老道已走出挺远,闻言终于转身,漆黑的夜里看不清表情。
“原来是个人贩子,爷的鼻子从不犯错!”
阿徊掉头就跑,扯开嗓子大喊:
“来人啊,方家小姐被人拐啦!”
“快来人啊!”
“道士拐小孩啦!”
转出小巷就是镇上最大的客栈,来福酒楼,这时辰虽已打了烊,但阿徊决定赶紧过去砸门。
“罢了,一个乞儿,多了无妨......少了也无妨。”
夜虽寂静,但阿徊听不到远处的道士在嘀咕什么,他跑着喊着,突然意识到,身后没有脚步声啊,回头一撇,小巷哪里还有人影!
不好,这拐孩子的道士跑了!
阿徊正想反身去寻,脚下的影子猛然大了起来。
一抬头,道士竟在身前出现!
一股发寒的恐惧油然而生,阿徊心下破口大骂,这街坊邻居平时偷个吃食倒是神出鬼没,眼下都睡死了不成,他告诉自己得赶紧跑,但两腿根本不听使唤。
“不是想做我徒弟么?”
你个当人贩子的还收徒啊!
阿徊刚要骂两句壮胆,眉间就被老道快如闪电般按了一记。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的念头是疑惑,明明跑了几百步,怎么回个头的功夫这老道就贴到了眼前?
这...这...就是说书先生提过的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