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飞奔。
她一身短打漆黑如墨,左手向心印,右手持七寸木剑,急行中腰身骤然发力,高高跃起迎面冲向一根石柱。
飞身而起的她在短短滞空里,左手的法印飞快变化了三次,挥斩而出的桃木剑泛起金色,足够两个大汉环抱的石柱在剑光里应声而断。
弥漫的烟尘里弹出一个身影,同样是一身短打的男孩正快步后退,昏暗的石室砰的一声响,他在墙壁上撞头晕眼花,退无可退了!
而眼前,黑暗中少女如星般的眼眸距他越来越近。
“认...认输!认输啦!”
少女并不停步,前指的木剑这次泛起蓝光,连周遭的空气仿佛都潮湿了一些,木剑紧贴男孩的左耳向墙壁刺去,剑尖离墙壁只差分毫时骤停,少女眨眼间手腕一翻,剑身已将男孩拍晕。
方烟雨转身来到洞口,把男孩的木剑交给人形傀儡,向她和阿徊的石室走去。
三年,豆蔻年华的方烟雨明显高挑挺拔了,一身黑衣除了充分展示线条之外,更把她雪色的皮肤衬得耀眼,已经退去婴儿肥的小脸清丽无双,墨色的双眼深邃如夜幕,细细收拢而微翘的眼角则让她温婉之外多了一丝凌厉。
方烟雨习惯性的摸了下微烫的后颈,高高竖起的黑发把那鼎状的胎记牢牢遮盖,自练气伊始,她逐渐适应了每次动用真元,胎记周围皮肤那轻微的的烧灼刺痛感,同时,出于自小陪伴的直觉,她从未将这种异象对任何人提起。
除了那个乞丐。
烟雨“任何人”这个概念里,显然不包括阿徊,虽然在当年阿徊恍然大悟的推测里,自己是个鼎精转世。
她拉开门,看到阿徊那张邀功一般的笑脸,很是出乎意料。
“三年了!哈哈哈哈哈哈,七百六十三次对练,我终于也有等你的时候!”
与方烟雨令人咂舌的修炼速度相比,阿徊显然是个平凡孩子,自打入了练气境后虽日日无歇,但目前的修为仍在众人里垫底。
方烟雨翻了个白眼,十一岁的少女已经比同龄的阿徊高了小半头,她抚了下阿徊高高肿起的右脸和乌青的眼眶,后者疼的一阵龇牙咧嘴。
“谁?”
看着方烟雨气鼓鼓的脸,小乞儿大咧咧一笑,努力把手抬高,按着她的小脑袋一通猛揉:“不算你、光头和夜莺那个苗族娘们,大家道法基本都是练气境中游,武修除了申屠差别也不大,今天和小王对上,我俩都没使阴招,硬碰硬干架,他可比我惨多了。”
听到是小王,方烟雨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光头和夜莺都已是筑基境,比我也差不了太多,还有那个申屠,虽然初入练气,可武修已有六品实力,折在他们手底下的人不少了,遇到这些人直接认输,没饭吃而已。”
“知道啦知道啦,八百遍了,小时候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阿徊不以为然的坐下,对着一桌食物专心狼吞虎咽。
至今,孩子们只剩下十八个,一部分死在了黑袍手里,另一部分则在对练中永远睡去,而随着众人的成长,对练的频率也从一月一次提升到几乎每天一次。
明面上,长生和黑袍不允许生死互搏,虽说刀剑无眼,但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孩子死去时,大家终于明白黑袍只出手保护天分较高进境较快的人,而个别孩子的残忍嗜杀在小小年纪已经表露无遗,光头和申屠便是对练伤亡率最高的两位。
从第一个孩子死在与光头的对练后,早已筑基巅峰的方烟雨就表示,若阿徊有恙,则你们生不如死。于是资质平平的小乞儿在输掉将近一半对练的情况下,除了常没饭吃外,胳膊腿都还健在。
显然除了长生和黑袍,方烟雨是这个洞里最被畏惧的存在。
阿徊憋屈,三年的相处,无亲无故的他早把方烟雨视为唯一的亲人,但被自己最想保护的人护着的感受,让正处于最骄傲、最敏感年纪的少年心情相当复杂。
自跨入练气后,黑袍几乎为每个人做了独立而量身的授课,训练量也始终维持在各人所能承受的身体极限附近,既可探知天资,也可磨练意志。
阿徊最大的优点是耐力悠长、意志极坚极韧,但凡意识清醒就能咬得住牙关,他的道法和武修齐头并慢,黑袍给出的训练全是在强身健体,根骨和悟性是天赐,求也不得,只能靠后天肉体的不断补强,去慢慢提高修道大途的上限。
阿徊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的问:“血战还有几日。”
方烟雨捧粥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她咬了咬下唇:“三日。”
“血战啊血战,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关了,我看长生那老头就没个真话,说了道练气武七品,十八个人几乎都做到了,现在又说童子侍只能有三人!怪不得光头他们下手越来越重,这血战完全就是厮杀!”
“你说,若我们都不动手...”
“额......”
方烟雨露出少见的茫然神色,三年以来,她对练从无败绩,托福,输多赢少的阿徊也没怎么挨饿,但方烟雨从未重伤过任何一人,不是打昏就是拍晕,以至于大家公认抽到最强的才是最幸运的。
阿徊挑起了她的下巴,看着她如夜空深邃的双眼郑重说道:“我知你心善,且不说有几个混蛋盼的就是血战,即便万众一心,违逆了长生和黑袍也绝无半点侥幸,还可能让情况更坏,若我们真的互不动手,大概在死够十五个之前,对练室的门永远不会开。”
方烟雨打掉他轻薄的手,茫然无措尽数褪去,正色道:“跟着我,若规则是分开,最优先的是活着,待我寻你。”
爹、娘、嬷嬷、私塾先生、采莲的池塘、喧闹的酒肆、永远排满长队的施粥铺,那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栖霞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但越来越多的细节随着时间渐渐朦胧,阿徊,她现在只有阿徊。
他,是她与已经模糊的往日唯一的寄存和联系。
“放心吧,说了带你回家,快吃快吃!咱俩这屋够吃够喝可不多见!”
三年前阿徊学过,未言胜,先言败,未虑生,先虑死。或许他从不放弃活下去的信念,但若事不可为,此生第一次拥有亲人的的小乞儿希望,不要拖累方家大小姐。
长生洞千日修炼,他在众人里天资倒数得名列前茅,但又是短短的人生里,日子过得最苦的那位,他或许不懂人情世故,却深知人心险恶,除了方烟雨,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所以他从不懈怠,日日夜夜博命修炼,血战的结局并不让他多么意外,小乞丐知道自己尽力了。
若真的食了言,希望这丫头,连他那份人生,一并活了吧。
难得的、没有对练的三日时光,在各怀心事的少年少女身边,悄然溜走。
*****
长生洞最大的对练室堪称鬼斧神工,它实在太大了,以致基本没被孩子们使用过,一望无际的室内空间完全颠覆了阿徊的认知,抬头望去,视线尽头的穹顶悬挂着数不清的光球,周期明灭交替,这提醒着孩子们,这间石室不是寻常工匠修缮得出,且能隐藏在山体中的。
此刻,在血战石室的大门,长生道人、黑袍、十八个孩子全数到场,长生道人开门见山:“此处是长生洞最大的秘密,堪称一个小世界,花草溪流、沙漠山丘一应俱全,你们可以选择最能发挥实力的地形和空间。”
他指了指头顶:“此刻起,上空的光照法球会逐渐变暗,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拉开距离,这期间任何人不可联手,贫道在每个人身上留了一点小法术,若二人相距千步之内立刻出局,当光照法球完全暗下,即标志血战开始,且,不再有任何规则。”
“杀掉你看到的每个人,活到最后的三人,自由。”
阿徊环视一圈仅存的孩子,大家表情各异,这将是其中十五个人此生的最后一战,或恐惧、或兴奋、或听天由命,他深深与方烟雨对视了一眼,最后一次检查身上的仅有的武器,眼神逐渐凌冽。
“所有人,散开!”
视线几乎完全暗下,此时,小山丘的一棵古树下,方烟雨持剑抱臂而立,她双眸紧闭,体内汹涌澎湃的真元不断调节着状态,保持巅峰战力,她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站在最高的山丘,最大的树下,等待着。
终于,天空完全暗下,耳边传来一声:“血战,开始。”
方烟雨打开双眼,漆黑的瞳如一滴墨在眸中晕开,她依旧没有动,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天空,若有所思。
远处似乎有人奔来,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方烟雨只是盯着天空,直到疾行之人来到身前,点点蓝绿二色的星茫在来者身边散去,显然她的狂奔用上了道法加持。
夜莺,只用了七日便进入练气境的苗族女孩,她将背上的长刀插入地面,在与方烟雨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站定,抬起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幸运,离我最近的是你。”
“不战?”
夜莺一笑,与烟雨的清丽出尘不同,她小小的年纪就表现出了百媚千娇,甚有风韵,尤其那娇柔婉转的声音,荡人心魄:“小妹,姐姐没有把握杀你。”
她抬手抚了抚耳鬓的发,引得那硕大的银色耳环一摇一晃:“在找阿徊吧,我看你俩应该是约定了什么信号,显然,他遇到了其他情况。”
方烟雨终于正视夜莺,她向后者扬了扬眉毛,以示询问。
“很简单呀,这么黑,他能向你发出的信号无非是抬手放道发光真元啥的,你看得到,别人也看得到,咱们十八个人从洞口是扇形散开的,看来分散前在那小子身边的不是善茬,不贸然暴露自己,他实力不行,脑子倒还灵光。”
方烟雨长剑斜指地面,握剑的手指肌肤如雪而关节分明,显然已经发力:“还有话吧,说完。”
夜莺依旧娇笑:“小妹你也知道,你是最强的那个,但血战不是活一个,是活仨,据我所知,光头和申屠二人早决定合作,对你,单打独斗可不聪明。”
“看来他们也找过你了。”
“冰雪聪明,但我现在这样,显然心里没有答应嘛,联手,我想联那个最强的,你,我,阿徊,三个正好。”
方烟雨仍旧没有收剑,她眯了眯秀气的眼睛:“还有么?”
夜莺再次摇摇手,表示自己人畜无害:“这样,我问一个问题,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信任我,咱们一起去找阿徊。”
“讲。”
“在我们苗疆,有种代代相传的秘法,把许许多多毒虫放在同一器皿里,虫子们会相互残杀,互相吞食,最后剩下不死的那只虫子会非常厉害,用于伤人简直无往不利......”
“...蛊。”
“哇你竟然知道,这就好办了,你看,现在的我们,像不像,养蛊瓮里的虫子?”
“......你想说什么?”
夜莺好看的眼睛在黑夜里愈发闪亮,她收起了笑脸,一字一顿的道:
“方烟雨,我想问你,如果活下来的三个人是长生道人养的蛊,那么,蛊的命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