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天,风小三一日在家饮酒读书,忽读到比干谏而死,因想道:“为臣尽忠,虽是正道,然也须有些权求,上可以悟主,下可以全身,方见才干;若一味耿直,不知忌讳,不但事不能济,每每触主之怒,成君之过,至于杀身,虽忠何益?”
又饮了数杯,因又想道:“我二叔官居言路,赋性骨鲠,不知机变,多分要受此累!”
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二叔面前,苦劝一番,于是无情无绪,彷徨了一夜。
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分咐一个托得的老家人,管了家事,又叫人收拾了行李,备了马匹,只叫一个贴身服侍的童子,叫做小丹的跟随,进京定省叔母。
忙步进京,走了两日,心焦起来,贪着行路,不觉错过宿头。天色渐昏,没个歇店,只得沿着一带上路,转入一个乡村来借住。到了村中来看,只见村中虽有许多人家,却东一家,西一家,散散住开,不甚相连。此时风小三心慌,也不暇去拣择大户人家,只就近便,在村口一家门前便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走进去。叫一声:“有人么?”
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看看风小三秀才打扮,忙问道:“公子莫非是京中出来,去看韦相公,不认得他家,要问我么?”
风小三道:“我不是看什么韦相公,我是要进京,贪走路,错过了宿头,要借住的。”
老婆子道:“若要借住,不打紧。但是穷人家,没好床铺供给,莫要见怪。”
风小三道:“这都不消,只要过得一夜便足矣,我自重谢。”于是叫小丹将行李取了进来。那老婆子叫他将马牵到后面菜园破屋里去喂,又请风小三到旁边一间草屋里去坐,又一面烧了一壶茶出来,请风小三吃。
风小三吃着茶,因问道:“你方才猜我是京里出来看韦相公的,这韦相公却是何入?又有何事人来看他?”
老婆子道:“公子,你不知道,我这地方原不叫做韦村,只因昔年出过一个韦尚书,他家人丁最盛,村中十停人家,到有六七停姓韦,故此才叫做韦村。不期兴衰不一,过了数十年,这韦姓一旦败落,不但人家穷了,连人丁也少了。就有几家,不是种田,就是挑粪,从没个读书之子。不料近日风水又转了,忽生出一个韦相公来,才十六七岁,就考中了一个秀才。京中又遇了一个同学秀才的人家,爱他年纪小,有才学,又许了一个亲事,只因他家一贫彻骨,到今三四年,尚不曾娶得。数日前,忽有一个富豪大官府,看见他妻子生得美貌,定要娶她。他父母不肯,那官府恼了,因倚着官势,用强叫许多人将女子抬了回去。前日有人来报知韦相公,韦相公慌了,急急进京去访问。不期访了一日,不但他妻子没有踪影,连他丈人、丈母也没个影儿,欲要告状,又没个指实见证;况他对头,又是个大官府,如何理论得他过?今日气苦不过,走回来对他母亲大哭了一场,竟去长溪里投水。他母亲急了,四下央人去赶,连我家老官儿也央去了。不知可赶得着否,故此相公方才来,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知他着恼,来看他。”
正说不了,只听得门外嚷嚷人声,二人忙走出来看,只见许多乡人,围护着一个青衣少年,掩着面哭了过去。老婆子见他老官儿也同着走,因叫说道:“家里有客人,你回来罢,不要去了!”
内中一个老儿,听见叫忙走了回来道:“我家有什么客人?”
忽抬头看见风小三,因问道:“莫非就是这位公子?”
老婆子道:“正是。因走错了路径,要借宿。”
老官儿道:“既是公子要借宿,怎不快去收拾夜饭?还站在这里看些什么?”
老婆子道:“不是我要看,也是这位公子,问起韦相公的事来,故此同看看。我且问你,韦相公的妻子,既是青天白日许多人抢了去,难道就没一个人看见?为何韦相公访来访去,竟不见些影响?”
老官儿道:“怎的没影响,怎的没人看见?只是他的对头利害,谁敢多嘴管这闲事,去招灾揽祸?”
老婆子道:“果是不敢说!”
老儿道:“莫道不敢说,就是说明了,这样所在,也救不出来!”
婆子道:“若是这等说,韦相公这条性命,活不成了。可怜!可怜!”说罢,就进去收拾夜饭。
风小三听了,冷笑道:“你们乡下人,怎这样胆小没义气?只怕还是没人知道消息,说这宽皮话儿。”
老儿道:“怎的没人知道消息?莫说别人,就是我也知道!”
风小三道:“你知道,在哪里?”
老儿道:“公子是远方过路人,料不管这闲事,就说也不妨。相公,你道他将这女子藏在那里?”
风小三道:“无非是公侯的深闺秘院。”
老儿道:“若是公侯的深闺秘院,有人出入,也还容易缉访。说起来,这个对头,是世代公侯,祖上曾有汗马功劳,帝国特赐他一所‘养闲堂’,叫他安享,闲人不许擅入。前日我侄儿在城中卖草,亲眼看见他将这女子藏了进去。”
风小三道:“既有人看见,何不报知韦相公,叫他去寻?”
老儿道:“报他何用,就是韦相公知道,也奈何他不得。”
风小三道:“这养闲堂在何处?你可认得?”
老儿道:“养闲堂在齐化门外,只有一二里路,想是人人认得的,只是谁敢进去?”
说完,老婆子已收拾夜饭,请风小三进草屋去吃。
风小三吃完,就叫小丹铺开行李,草草睡下一夜。到次日起来,老儿、老婆子又收拾早饭,请他吃了。风小三叫小丹取了一枚银元,谢别主人,然后牵马出门。临上马老儿又叮嘱道:“公子,昨晚说的话,到京里切不可吹风,恐惹出祸来。”
风小三道:“关我什么事,我去露风?老丈只管放心。”说罢,于是由大路而行。
风小三上马,望大路上走不到二三里,只见昨晚看见的那个青衣少年,在前面走一步,顿一步足,大哭一声道:“苍天,苍天!何令我受害至此!”
风小三看明了,忙将缰绳一提,赶到前面,跳下马来,将他肩头一拍道:“韦兄,不必过伤,这事易处,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归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