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少年猛然抬头,看见风小三是个贵公子,却又不认得,心下惊疑,说道:“长兄自是贵人,小弟贫贱,素不识荆,今又正在患难之中,怎知贱姓,过蒙宽慰,自是长兄云天高谊,但小弟冤苦太深,长兄纵有昆仑妙手,恐亦难救拔小弟。”
风小三笑道:“峰虿小难,若不能为兄排解,则是古有豪杰,今无英雄矣,岂不令郭解齿冷?”
那少年听了,愈加惊讶道:“长兄乃高贤大侠,小弟在困顿中,神情昏愦,一时失敬。且请贵姓尊表,以志不朽。”
风小三道:“小弟的贱名,此时仁兄且不必问,到是仁兄的尊讳,与今日将欲何往,倒要见教了,我自有说。”
那少年道:“小弟韦佩,贱字柔敷,今不幸遭此强抢劫夺之祸,欲要寻个自尽,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隐忍了,又忽当此圣明之朝,况在辇毂之下,岂容纨袴奸侯,强占人家受聘妻女,以败坏帝国之纲常伦理,情实不甘。昨晚踌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张揭贴,今欲进京,拼着这一条穷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门去告他。虽知贵贱相悬,贫富不敌,然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
因在袖中取出一张揭贴,递与风小三道:“长兄请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说罢,又大声痛哭起来。
风小三接了揭贴,细细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一个秀才,叫做韩愿。抢他妻子的,是大夬侯。因说道:“此揭帖做得尽情耸听,然事关勋爵,必须进呈御览,方有用处。若只递在各衙门,他们官官相护,谁肯出头作恶?吾兄自递,未免空费气力,终归无用。若付与小弟带去,或别有妙用,也未可知。”
韦佩听了,连忙深深一揖道:“得长兄垂怜,不啻枯木逢春。但长兄任劳,小弟安坐,恐无此理。莫若追随长兄马足入城,以便使令?”
风小三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招摇耳目,使人防嫌。兄但请回,不出十日,当有佳音相报。”
韦佩道:“长兄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小弟命薄,徒费盛意。”说到伤心处,不觉堕下泪来。
风小三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为,莫只管做些儿女态,令英雄气短!”
韦佩听了,忙欢喜致谢道:“受教多矣!”
风小三说罢,将揭帖拢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马,带着小丹匆匆去了。韦佩立在道旁相送,心下又惊又疑,又喜又感,就像做了个春梦一般,不敢认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只立到望不见风小三的马,方才懒懒的走了回去。
原来这韦村到京,只有四五十里。风小三一路趱行,日才过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将这揭帖与二叔商量,要他先动了疏奏明,然后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门前静悄悄,一个衙役也不见。心下暗着惊道:“这是为何?”
风小三慌忙下马,到堂上,也不见有吏人守候,愈加着忙。急走入内宅,见内宅门却是关的。忙叫几声,内里家人听见,识得声音,忙取钥匙开了门,迎着叫道:“大公子,不好了!老爷前日上本,伤触了朝廷,今已拿下狱去了,几乎急杀。大公子来得好,快到内房去商量!”
风小三听了,大惊道:“老爷上的是什么本,就至于下狱?”一头问,一头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内房。
二婶石夫人忽看见,忙扯着衫袖,大哭道:“我儿来得正好。你二叔今日也说要做个忠臣,明日也说要做个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却弄出一场大祸来了,不知是死是生?”
风小三先已着急,又见二婶哭做一团,只得跪下,勉强安慰道:“二婶不必着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个商量。二婶且说二叔上的是什么本?为甚言语触犯了朝廷?”
石夫人方才扶起风小三,教他坐下,因细细说道:“数日前,你二叔朝罢回家,半路上忽撞见两个老夫妻,被人打得蓬头赤脚,衣裳粉碎,拦着马头叫屈。你二叔问他是什么人,有何屈事?他说是个生员,叫做韩愿。因他有个女儿,已经许嫁与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夬侯访知有几分颜色,劈头教人来说,要讨他做妾。这生员说,已经受聘,抵死不从,又挺触了他几句。那大夬侯就动了恶气,使出官势,叫了许多鹰犬,不由分说,竟打入他家,将女儿抢去。这韩愿情急,追赶拦截,又被他打得狼狈不堪。你二叔听了,一时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参劾这大夬侯,你二叔若有细心,既要上本,就该将韩愿夫妻拘禁,做个证据,教他无辞便好。你二叔在恼怒中,竟不提防。及圣旨下来,着刑部审问,这贼侯奸恶异常,有财有势,竟将韩愿夫妻捉了去,并这女子藏得无影无踪。到刑部审问时,没了对头。大夬侯转办一本,说你二叔毁谤功臣,欺诳君上。刑部官又受他的嘱托,也上本参论。圣上恼了,竟将你二叔拿下狱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门官,欲待上疏辨救,若无原告,没处下手。这事怎了?只怕将来有不测之祸。”
风小三听完了,方定了心,说道:“二婶请宽怀,孩儿只道二叔论了宫闱秘密不可知之事,便难分辨。韩愿这件事,不过是民间抢夺,贵豪窝藏,有司的小事,有什么难处!”
石夫人道:“我儿莫要轻看,事虽小,但没处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
风小三道:“若是二叔造捏假名,果属乌有,便是欺君。若韩愿系生员,并他妻女,明明有人抢劫,万姓共见,台臣官居言路,目击入告,正其尽职,怎么叫做欺君?”
石夫人道:“我儿说的都是太平话,难道你二叔不会说?只是一时间没处拿这三个人,便塞往了嘴,做声不得。”
风小三道:“怎拿不着?就是盗贼奸细,改头换面,逃走天涯海角,也要拿来。况这韩愿三人,皆含屈负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远去不得的,不过窝藏辇毂之下,捉他何难?况此三人,孩儿已知踪迹,包管手到擒来,二婶但请放心。”
石夫人道:“这话果是真么?”
风小三道:“二婶面前,怎敢说谎!”
石夫人方欢喜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饭可快到狱中,通知你二叔,免他愁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