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
那男子低低沉吟了片刻,含痛应了声。
王始原以为是自己恍惚,听到这句话时,一个激灵,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横眉怒视着眼前人,扬起手臂朝他猛地一推。
“谁是你阿妹呀!”
男子本就在杂物堆里被打得浑身吃痛,好不容易半撑起身,又突如其来受这一推,没能承得住,整个人塌回杂物堆里。他指着王始一脸无辜:“投怀送抱喊我阿兄的,不是你吗?”
王始拍拍身上的尘灰,站了起来。方才在扑怀时那股子浓烈的酸臭味仍旧萦绕在身边。她顿感恶心,吐着舌头,原本姣好的脸面紧紧皱作一团,难看极了。
“喊你阿兄的你就、你就应啊!我认错人了不行吗,你倒好,占人家便宜。”
她心里有些发怵,眼前的男子身形相貌和她记忆中的兄长王攸真的太像了,若不是刚才他话说出口时那蹩脚的建康口音惊醒了自己,她险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亲起来。
男子倒在杂物堆里嘿嘿一笑,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见是这般死皮赖脸的欠揍模样,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无名业火噌上心头,怒得她抬腿一踢,将好不容易挣扎起来的男子又踹回了杂物堆中。
男子在杂物里起起坐坐了好几趟,这回被她这么轻轻一蹬,软绵绵塌了回去,“哎哟”一声再也起不来了。
王始遭遇此番羞辱,又有一众家丁睽睽围观,脸上早已挂不住了。此际不欲与他纠缠,暗骂一声倒霉,拍拍衣袖转身就走。
“阿妹!扶扶我!”
那王始一听这声阿妹,刚压下去的火又烧了起来,即刻停下步伐,转身恐吓:“再叫一声阿妹,我就让他们打你了。”
她觉得嫌恶到了极点,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没有人可以取代自己的兄长,更没有人可以叫她这声“阿妹”。
可她没再骂下去。杂物堆里的男子是真的起不来了。
王始方才虽是花拳绣腿般轻轻推搡,与先前那拨粗汉的手脚相比自然不算什么。但就是这巧合的一脚,让男子撞上了木条被搬开后暴露在外的碎陶片。
男子从腰间摸了一把,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摊给她看,脸上已然在龇牙咧嘴。
“怪疼的,流了好多血。”
她自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眼下又是因自己受的伤,更不可能置之不理。她急忙招呼家丁们来,三两下将男子扶出杂物堆,架着他直奔就近的医馆。
一行人走出小巷,那男子嗷呜叫唤着喊了一路的“疼”。王始定睛瞧了眼他腰侧的伤,匆忙慌张的脚步顿时放缓,直到最后停了下来。
她双手抱在胸前,沉声喊了句:“停。”
家丁们因为架着男子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叫停声,脚步都齐刷刷刹下来。
“让他自己走!”
“阿妹万万不可,我疼!”男子倔强地将手臂搭在家丁身上,扶着腰处的伤口,看起来确实虚弱。
王始不吃他这一套:“你这伤都已经不大流血了,可见不是太深的口子,若是自己能走就走,不能走的,那便不必去医馆了。”
男子听罢也不装了,伸出手来:“不走也可以,给银两。”
这话激得王始挑他腰间的荷包,“方才偷了我的钱,以为我没瞧见呢?不给!”
那男子也不抵赖,见她一副铁了心不给便宜占的样子,竟然细细思量起来,然后梗着腰上的伤,一步一拖地往前走。
眼见其他人没反应,他又掉头回望了眼,招手:“走啊,我能自己走,咱们去医馆。”
他这番坑蒙拐骗不成就委屈服软的态度,是王始始料未及的。眼睁睁看着他独自走出去好远,周围的家丁们都等着指示,她不免失笑,让人跟上了。
泷阳里没有医馆,他们只能到离此不远的药王铺中取药。
所幸男子只是点皮肉伤,问药王铺里的医师开几帖草药内服外用,没过多久就能见好,不必非要求医问诊。
此时已是斜阳坠空,铺中的客人却还是络绎不绝。
男子瘸瘸拐拐地走在前头,率先踏进铺子里,可还没等王始他们跟进,男子又飞快地掉头出来了。
他面色铁青,原本还是嬉皮笑脸的,这一刻,已经是磨牙咬筋,眼眶血红。那副模样,就像是见了什么杀父仇人般,恨得牙痒痒。
王始不解:“怎么了?”
男子梗着脖子,眼珠子死死瞪向一侧,那周身抽动,表明他在极力隐忍。
她一头雾水,顺势向内张望了眼,也愣住了。
反应了好半晌,她忽然抓上男子的臂膀,眉头一蹙再蹙。她看了眼男子,又望向铺子里,终于试探出声。
“你……认识他?”
王始没有叫出那人的名字,是因为不忍、不敢、不舍得。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唯独一个颀长傲立的身影最为夺目,那是她众里相寻千百度的心上人,即便泯藏在众人之间,也能一眼认出。
是魏琰。
对待王始的疑问,男子无动于衷,却也没有否认。她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着,昨夜里那些通敌叛国的推测和这几日来锥心刺骨的情伤交织着涌上她的心头。
她心知此时不宜暴露,一把将那随时可能爆发的男子拽到角落中,十分认真地端详着他的面容神色。
剑眉、高鼻、薄瓣唇,那一身褴褛破碎的污衣纵然是特征鲜明的汉服,但向右掩覆的前襟暴露了他的着装习惯。加之这一路来虽听不出何处腔调,却明显可闻的口音,无一不令她心中的猜测肯定几分。
她抓着男子臂膀的手更紧了。斜阳终于舍得落下远山之背,收起最后一束日光,留下满天霞云。
巷子里的空气逐渐凝结,她几乎要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喉间的口水吞了又吞,带着满腔的不可置信,她终于开口试探:
“你是慕容育的儿子慕容决,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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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既败,栾布多单于敕捕慕容育,于姑衍伏之。其子决叱马遁亡,寻无果。征和十八年,单于杀慕容育,以为贡,使赫连畅持使节来朝,议百年之好。”
——《晋史·匈奴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