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家丁还是没忍住,跟在王始的身后匆忙劝道:“可是您和殿下说是要去找匈奴使臣,如何又去了赌坊……这……”
这放纵小姐出入赌坊的责任,他们这些下人负担不起。
王始刚要迈进赌坊的步子停了下来,她给了家丁一记弹指,却没有气:“使臣驿馆在哪儿?”
家丁们老实巴交地答道:“就、就在这堵坊背后。”
“那不就是了,我这么突然造访驿馆,不免让人猜测我有备而来。”王始又拎出那荷包来,在手中晃了一晃:“我进去输光它,再背些债出来,进使馆就自然多了。”
家丁们仍是不解,却也无权追问。只能护着王始,前后开道地进了堵坊。
泷阳里的赌坊是最神秘也是最通透的地方。说它神秘,是因为无人知晓这座赌坊是何时建成、何人开办的,即便是建康城最年长的老人也不得而知,据说官府田宅收录的档案中也找不到赌坊的核心记录。说它通透,是因为它开得纯粹,庄家不耍诈,赌坊不限赢,更不会有赌妓截杀的黑暗买卖,甚至纯粹到连个名字也没有。
王始甫一入内,便见一张落地大圆桌前围满了人。她只略略扫视一眼周遭的人来人往喧闹嘈杂,便直直走向了圆桌。
因着王始的个头不算太矮,她稍稍垫个脚尖,视线便轻而易举地透过前排的缝隙投在桌上。
“哎——你、你还下不下注了?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桌边围拢着的赌徒形形色色,大多是锦衣纨绔的公子小姐,其中的庄家正利索娴熟地教唆旁人下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氛,那庄家手中的骰盅在圆桌正中摇来晃去,桌旁的赌徒们都纷纷将身子前倾,往圆桌中央聚拢。如是一层一层地向前压拢,像极了含苞待放的菊花苞。
各位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家手中的骰盅,那盅盖一掀,露出里头的点数。
“四四三,庄家通杀!”
赌坊里瞬间哀鸿遍野。
王始第一次见到这番阵仗,看着四周的赌徒或捶胸顿足,或拍案怒斥,好生新奇。她登时也来了劲头,待到小厮清桌重开一局,也挤到前排去,掏出一锭碎银准备参局。
庄家展示好骰子骰盅——这是让赌徒们验证自己没有作弊——高高喊一声:“来,买大还是买小嘞!”
众人纷纷落银下注,待到数十双手七上八下地押好注后,七成银钱押在了买大的一边,而买小的一边却只有三成。
王始一心求输,便掂着碎银押在了买小。
又是一番花里胡哨的摇骰。
“三三一,小!”
众人忧愁寡人喜,连王始自己都没想到,第一次投注,便小赢了一把。
她有些得劲,又接连投了好几注,皆是奔着输钱的心态猜的底,除去偶尔一两把意外,其余皆是赢钱。
用不了多久,她的荷包里便鼓鼓囊囊。
赌徒们也注意到她这个新来的面孔,经过几把赢局后,都心照不宣地等着她先投注,然后再跟。原来她赢钱,是有意找投注少的押,现在让她先下注,她也不知押哪边了。
总归是要输钱的,她随手押了个大,庄家开注后却是小点,赌众们愁眉苦脸,王始却因着好容易输了钱心满意足起来。
正当她准备“再接再厉”地输钱时,手一掏荷包,却空空如也。
“嗯?我的荷包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只是下意识张望了眼四周,一抬头,便见到个人影从她身后闪了过去,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王始想都不多想,转身就直接追了上去。
先前在胡姬酒肆穿梭逃命给了她十足的经验,她身手灵活地在密集的人群中见缝插针般梭行。那人影身姿矫健,行动敏捷,所幸王始也没有落后太多。
转眼间,她便已经追出了赌坊。
赌坊就在胡姬酒肆和使臣驿馆之间,出去便是一条四通八达的胡同巷。
那身影没有了人群的阻碍,可谓是如鱼得水,刚一进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嗬!”
王始扶在墙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家丁们也追了上来,喘着气关心道:“大小姐,您没事吧?”
她抚着胸口,只是轻轻撇了一眼巷口的拐角处,摇摇头,发髻上的珠钗有些松散。
“本就是要输光的,罢了罢了。”
她说的是事实,家丁们听罢也觉得在理,却还是有个心直口快的问出了口:“那您还追什么呀?!”
话既然问到了这个份上,王始扶在墙上的低低埋下的脸忽然有了笑意,她偏头斜斜睨了眼身侧的三五家丁,盈盈扬翘的眼尾中染了些许轻狂。
“你们都瞧见了,偷我荷包的小贼去了使臣驿馆的方向。”
家丁们恍然大悟,原来抓贼是其次,到驿馆抓贼才是主要。
“是是是,我们都看见了!”
趁着满身淋漓与急急喘息,王始招呼着跟班们就要往驿馆方向走。
可谁知刚走过一个巷口,众人便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小道的尽头处,一个衣着破烂不堪的男子被踹了出来,狠狠砸在角落的杂物堆里。
王始一行人被吓得停住了脚步,只听拐角里视线探不到的地方传来一声街头老痞的辱骂:“臭小子也不长眼,敢在你地主爷爷的盘子上下手?!”
那男子倒在杂物堆里,猛咳两声后,啐出一口血痰。只见他从杂物堆中撑起身子,怒声揶揄:“就你身上那点银子,还敢自称地主爷爷?我呸!”
他的这番话显然激怒了痞子们,只见一群流里流气的粗汉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将那男子又是一顿暴揍。
那男子在围殴下初时还会挣扎着举臂阻挡两下,到后来禁不住揍,只能蜷缩在杂物堆中一动不动。
眼见着可能要出人命,王始急忙示意,身侧的家丁们立刻上前喝止。
别看这些人不过区区一介家丁,但成王府中的人手毕竟隶属于朝廷人事,身上没点力量特长是说不过去的。那几个粗汉一见几位衣着光鲜的人来驱赶,自然不敢多惹,朝杂物堆中的男子吐了口水,才愤愤离去。
“下次别让我撞见,否则爷爷我见一次打一次!”
粗汉们迅速消失在了小巷中,王始走上前去,拨开倒落在男子身前的废弃木条,正要去扶时,她呆住了。
久远而又模糊的记忆重新涌现,她几乎以为自己活在了梦里。泪水盈盈溢满了眼眶,大颗大颗地往下坠落。
她一头扎进了男子的怀中,任由臊臭味裹挟着自己,在男子吃痛的闷哼声中呢喃唤一句:
“阿兄……阿兄你没死!”
=======================
“王霭子王攸,字定邈。长养军帐,五岁能骑,六岁擅射,又富文采,诗书六艺精绝。大有儒将之风,军中人咸爱之。授宁朔将军,征和七年春,奉旨剿杀钱氏余孽,亡。追赠司隶校尉。”
——《晋史·世家·襄城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