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出沙漠以来最惬意的两天，野苹果、野杏、核桃、葡萄、沙枣、楸子、甜瓜、红枣等各种水果吃个饱，暗腹雪鸡、高山雪鸡、北山羊、马鹿、盘羊等肉食应有尽有，野燕麦、野黑麦、草地早熟禾做成的面食任意挑拣，吃饱喝足骑马放牧，蓝天白云碧草无边，骑在马背上，放牧羊群，或者懒洋洋地躺在草丛里，嗅着野花的清香，看着遍地羊茅、垂穗披碱草、三芒草、沙生针茅、草木樨、野生紫花苜蓿，一时恍若隔世。
在拜见过婼羌国王去胡来王后，国王安排给他们一行人两房营帐，衣食若干，供他们暂时休整。去胡来王膀大腰圆，身材高大，酱紫色脸庞，一部浓密黑白相间的胡须，带着半丈高的金雕毛与白肩雕毛饰品。他的身边是貌美端庄的王妃，看样子不过二十岁上下，服饰艳丽珠宝璀璨，始终微笑着一言不发。
去胡来王嗓音洪亮、豪气冲天，说这里尽管人口不多，不过五十户千儿八百人，军士五百，也不种田，随畜逐水草，依赖西北鄯善、西边且末两国的谷物生活，但是有铁矿，会铸造刀、剑、甲、矛、弓等兵器，经年无战事，也能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张骞道：“去阳关千八百里，的确是一处清凉所在。吾等受此款待，无以为报，于心有愧。”去胡来王笑道：“我们婼羌和大汉都是炎黄后裔，同宗同源，不必见外。”安虎不解道：“既是炎黄后裔，为何远迁至此？”
去胡来王笑道：“我婼羌族本系炎帝、黄帝、少昊之后，居于若水而名若。若字左边加女为‘婼’，是在母系氏族部落时代尊重妇女有关。我们婼部族于东周初年受到秦国压迫，其中有一支便沿着河西地区向西北迁移，约于战国时代徙入阳关以西及南部山区，与土著氐羌通婚，定居在此。”全豹恍然大悟道：“长见识了，谢去胡来王。”去胡来王用大碗盛满酒，端起来，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干！”说罢，一饮而尽。大家都端了酒碗，一饮而尽。
一个小兵进来，报告说大释比回来了。去胡来王大手一挥，道：“快请！”张骞不明白，问关无烟。关无烟道：“婼羌族信奉原始宗教，认为万物有灵，‘释比’或‘许’是他们的婼羌的祭师。”
巫师释比大踏步走进王帐，他的穿戴非常讲究，土黄色上衣、白色饰花纹下衣，黑靴，戴着猴头帽、念珠，手执神杖，恭敬地给去胡来王施礼。去胡来王道：“祭山仪式准备差不多了吧？”释比道：“一切就绪，只等大王宣旨。”去胡来王道：“明日可好？”释比道：“天朗气清，五谷丰登。可以。”去胡来王令其落座，道：“这里有十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明日一早可带上他们一道上山祭拜。”释比扫视他们一眼，单手施礼，道：“阿巴木比保佑您！”
众人推杯弄盏，喝酒吃肉，大醉而归。关无烟在回去的路上，觉得自己的裤子湿了，非常纳闷。她直觉自己是否生病了，忙跑去找释比。
去胡来王的营帐里只有王妃指挥下人收拾碗碟，见到关无烟就问是不是缺少衣物。关无烟对王妃描述一番，王妃笑弯了腰，说实在没看出来她是个女人，拉着她到自己的房里，帮她换了衣服，给了她一些妇女用品。关无烟道：“经常这样，我会不会死？”王妃笑道：“不会，嫁人就好了，有孩子就好了。”
关无烟出神道：“什么是嫁人？为什么要嫁人？我为什么要有孩子？”王妃道：“因为你是女人呐！女人都要嫁人的，要嫁就嫁整个王国最强悍最威风的男人，像我们大王一样。”关无烟原来以为王妃那么年轻，和去胡来王就像女儿和父亲，不曾想王妃真的爱慕去胡来王。她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王妃的三个孩子跑进来，一个一个围着她叫着母亲，撒娇撒欢。王妃笑意盈盈，浑身上下充满光辉，一个一个哄着，劝着，分别给他们拿了一些小物件，让下人带他们走了。关无烟也起身告辞，不料王妃非要她留下说会儿话。关无烟道：“你不是有大王？天色已晚。”王妃笑道：“他今晚不来，他去老大那里。”关无烟吃惊道：“那么……”
王妃笑道：“我是老三，是最小的。明日祭山，这是族里的大事，他要带老大去。我平时主要就是带带自己的孩子，放放马。大王接待客人的时候，偶尔陪侍一下。”关无烟道：“我得回去给我们弟兄说一下，我在这里，不要让他们担心。”王妃笑道：“我早派下人去了，你不用管。”
关无烟的头有些疼，她不习惯和女人交流，尤其是这样衣着光鲜貌美如花衣食无忧的闲妻良母。她不知道和王妃谈些什么话题，她之前的岁月只有那把钢刀，那所土房子，还有自己标行的兄弟。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男人思维，练刀看家护院押标开标行，甚至标行的师兄说让她快快长大，长大了给她娶个媳妇，她也茫然地应承了。有时候，她看到玉无尘身边的女子，那样干净那样妩媚，更觉得自己是男人。
王妃过来拉她的手，关无烟跳开了。她闻到了一种香气，淡淡的幽香，是那种让人迷醉的女人香。王妃的手细腻柔滑，容颜似玉，和王妃一比较，自己就是块土疙瘩。王妃看出了她的不安，从箱奁里找出两个小瓶子，交给关无烟，“这白瓶是马油，这粉瓶是脂粉，经常搽一搽，皮肤会变过来的。”关无烟握着那两个精致光洁的小瓶子，想着自己黑红糙干的手脸，犹豫地又还了回去，“我……不用吧！我……整天在沙漠，一个人，也不见旁人。”
王妃凑过来，用手捏了捏关无烟的腮，道：“有点松树皮的感觉，不过还是小孩子，一瓶油抹完就变姑娘了。你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找个女人过日子。没人教你吗？你父母呢？你姐妹呢？”关无烟摇摇头，道：“我从小就跟着师傅，只有师兄们。”
王妃下了毡榻，倒了半盆羊奶，端过来，送到关无烟面前。关无烟接过，看羊奶冒着热气，一饮而尽，完了，抹了一把嘴巴。王妃笑得合不拢嘴，又转身倒了半盆热羊奶。关无烟打个饱嗝，摆手道：“真的喝不下了！”王妃笑道：“是用来泡手的，你刚才竟然喝掉了。”关无烟闹了个大红脸，那么好的奶，泡手，不可思议。在王妃的再三劝说下，她把手泡进去，感受着羊奶在手指缝隙里一点一点滋养肌肤。
泡完了手，在木桶里泡牛奶澡的时候，王妃让关无烟闭眼为她洗了油乎乎粘腻腻的头发，然后让她躺到睡榻上，修面洁肤。关无烟觉得脸上一开始被抹了厚厚的一层油膏，过了一刻被洗掉，接着又是一层油水，被王妃细长温热的手指反复按压，一刻钟之后，又洗掉，再抹了一层什么……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关无烟想起来自己没有三更练刀，不禁懊悔不已。王妃从外面走进来，拿了一些吃的给关无烟，笑道：“果然清透许多，那层粗糙的干皮已经褪掉了，只是还有些不够细腻，抹抹油就好了。”关无烟三口两口吞掉食物，用冷水胡乱洗了一把脸，抹了一下水珠，走出去。王妃急得大喊：“把脸揩干，抹上油。”
关无烟看到营帐外面聚了好些人，人人兴高采烈容光焕发。王妃追出来，说张骞他们在神树林一块空坝上。
祭塔建立在环山之中，林木丰茂的半山腰平地上，神奇而幽深。高约三四米的天神塔，状如锥形，顶端有一块较大的白石，周围放数块小白石，分别代表着火神、天神、林神、六宿神。塔腰部有一圈斗斛，塔下放着宰杀后的神牛祭品。
关无烟穿过人群，挤到前面，看到大释比手拿羊皮鼓念念有词。一些人燃了香柏，烟雾缭绕中，释比敲了一下铜锣，绕着香柏熏身。熏身完毕，众人列队随在释比身后围塔而转，释比左手拿圣书《刷勒日》，右手拿令牌，口诵封山、育山、敬山的神事经经典，开始作法。
人群全都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肃穆虔诚，他们望着天塔，望着天神塔的白石，望着天塔腰部的斗斛，默默乞求着心灵与天地的碰撞，默默祈求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法事完毕后，众人纷纷把银钱、食物和其他有用的物品撒向天神塔，予以回报。
关无烟顺着山路寻找张骞等人，一位小释比在身边问，“你是外来的？”关无烟点头，道：“就这么一会儿结束了祭山仪式，真快！”小释比道：“这是三年一次的祭山会，我们众释比还要为婼羌部族、婼羌羌部族的迁徙、部落英雄诵经，一两天才能完成。祭山后还要祭路三天，禁止上山砍柴、割草、挖苗、狩猎等。”关无烟道：“这么复杂，难为你们了。”小释比道：“这是我们神职人员神圣的职务，我们非常乐意为大家服务。”
关无烟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涉及的问题，她思忖了一下，问道：“你们成家吗？”小释比笑道：“我们释比是婼羌族口头传承和宗教文化的主要传播者，在婼羌族中地位崇高，可以娶妻生子，子承父业，通过师徒、父子之间的口传心授而代代相传经文。只有释比有通达神灵神秘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要主持祭山、供奉、还愿、看病、驱魔逐邪、消灾避难、招魂、占卜、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儿命名、超度亡灵等仪式，作预卜占卦，分羊髀卜、鸡蛋卜、白狗卜等，做驱鬼除邪的送茅人、踩红锅、踩犁铧、开红山、划水碗等巫术。我们很忙，很忙。”
关无烟笑道：“你们婼羌人相信万物有灵对吗，那么多仪式。”小释比道：“在婼羌族看来，婼羌人是天神的外孙子民，女娲视木吉卓及其祭师阿巴木拉来自上天，我们凭借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雪隆包来到凡间。我们婼羌人祭天神就选择了离天最近，曾经降神于斯的雪山之巅作为圣山。因高吉高，顺其类也。天以高而尊，地以厚为德，故增山之高以报天。”
关无烟道：“其实相信神灵不如相信自己，我从小就不拜神。”小释比道：“天地赐予了我们一切，没有天地就没有我们。为什么不信神灵呢？当你做了好事，神灵会给你护佑；当你做了坏事，神灵会降下灾异。”
关无烟反问道：“我如果整日拜神，在沙漠里一个人早被狼群吃掉了。”小释比道：“你不做坏事，身上没有乖戾之气，神灵会佑护你。我们相信天神，天神地位最高，能主宰万物，祸福人畜。我们婼羌族认为万物有灵，我们信仰多神，我们崇拜祖先。我们敬奉神灵，在山中，在林地，在屋顶，在室内。我们认为白石通灵，一般在碉房屋顶四角供有五块白石，分别供奉天神、地神、山神、山神娘娘和树神。我们堂屋的神龛供有家神角角神，包括祖先神、女神、男神等等。你可以供奉女神，保佑女人的神。”
关无烟别过头，道：“我是男人。”
小释比笑道：“可你身上有香气，你……应该是女人。”
关无烟道：“我……不是。香气并不只是女人才有，我有一个师兄整天喷香喷香的，能熏死人。”
小释比疑惑地看了看她，道：“你可以祭拜牲畜神保佑六畜兴旺，或者你可以祭拜一下财神，招财进宝。”
关无烟道：“我祭拜武神。”
小释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脑袋，“巫神？”
关无烟看到了前面走的张骞等人，赶了过去。安虎揉了揉眼睛，“你谁啊？”全豹愣了愣，道：“你好像变了个人……越看越像女人了。”关无烟不理他们，继续向前走，路过王妃营帐的时候，里面伸出一只手，一把把她拉进去。关无烟有些不自主地后退，说不出来的难受。
王妃热心地打来一盆水，道：“妹妹，来，让姐姐再给你做一次肌肤按摩。我看今天小脸油光发亮，继续保持，不出一个月，就恢复女子模样了，挺清灵秀气的姑娘，要好好爱惜自己哟！”关无烟拒绝了她的好意，道：“姐，那个……我真的不习惯，我粗糙惯了。”王妃笑道：“可你总这样子，就把自己给毁了。”
关无烟道：“什么是自己毁自己，难道用一张女人的脸招引男人，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就是好日子。用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和爷们肩并肩，就是自毁长城？我没有小女人的娇嗔容貌，自然也不会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不用干涉我。”王妃怅然道：“可是，你以后终归要嫁人的。”关无烟冷笑道：“谁说我要嫁人，有一把钢刀陪我就够了。”撩起帘子大步走出来，呼吸着带着青草味道的空气，浑身每个毛孔舒畅无比。
在混合着汗腥气、泥土味道的自家兄弟身边，关无烟合身躺下，安然睡去。兄弟们投壶、掷骰、抽签、划拳、猜数，吆五喝六斗酒，“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哈哈哈哈，你输了，喝！”“喝喝喝，我喝，干了。”酒气熏天，满嘴低俗，可是让人觉得痛快畅意。还有几个赤了脊梁，玩骨牌的，一个一个“碰，东风，清一色一条龙，哈哈哈哈，胡了，快拿银子，快快啊！”
张骞本来不会这些，如今也被裹挟其中，一会儿斗酒，一会儿玩骨牌，哼着小曲摇摇晃晃神气活现，拿着个酒瓶，硬是把关无烟给晃醒，“来，兄弟，喝俩！”关无烟侧了个身，“不喝，这几天肚子不舒服。”
张骞喷着满嘴酒气，“呵呵，离开王妃，舍不得吧！呵呵，兄弟，我告诉你，清夜良宵酒酣腮热大凡放令，欲端其颈，如一枝孤柏；澄其神，如万里长江；扬其膺，如猛虎蹲距；运其眸，如烈日飞动；差其指，如鸾欲翔舞；柔其腕，如龙欲蜿蜒；旋其盏，如羊角高风；飞其袂，如鱼跃大浪；然后可以畋渔风月，缯缴笙竽。端颈、扬膺、运眸、差指、柔腕、旋盏、飞袂一气呵成，连贯无暇，活灵活现，传神如花。这等艺术享受，我张骞第一次感受，感受……你睡，我……继续……”
三更时分，关无烟起来练刀。兄弟们一个一个东倒西歪地睡下了，有的半截身子溜到地上，有的挺在桌子下面，还有的对着一堆臭鞋酣睡。关无烟给他们稍微挪动了一下，扔几个被单在身上，走出营帐。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银河耿耿，断云微度。辽阔空旷的草原起起伏伏，青草随夜风舞动似大江奔流。
黎明临行时分，去胡来王为众人饯行，道：“如果再多住些时日，会看到家历十月初一的羌年节，庆典一般为三到五天，有时候要过到十月初十。过羌年时还愿敬神，敬祭天神、山神和寨神。全寨人吃团圆饭、喝咂酒、跳莎朗，尽欢而散。整个活动仪式由‘许’主持，咂酒由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开坛。节日期间亲朋好友互道祝贺，相互迎请，热闹非凡，可惜你们不在这里了。”张骞道：“来日方长，等我等从大月氏回来，再登门造访。”
饭后，王妃又偷偷塞给关无烟一些妇女用品，关无烟弯腰致谢。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徒步而行，到达了天山脚下，但见巍巍千山万岭白雪皑皑，苍松翠柏点缀其间。
张骞发出一声浩叹：“噫吁嚱，危乎高哉！”安虎叫道：“我的葡萄、胡麻、核桃，托木尔峰的雪豹、玉带海雕、胡兀鹫、黑鹳、棕熊、小叶白蜡、地衣、阿魏、紫草、黄芪。”全豹道：“还有天山塔格依力斯雪荷花雪莲，‘百草之王’、‘药中极品’，特有的珍奇名贵中草药，也许我们采一朵，吃了之后，长生不老。”
张骞道：“天山上到处都是？”关无烟道：“塔格依力斯生长于天山山脉海拔四千米左右的悬崖陡壁之上，而天山山脉的最高峰托木尔峰海拔七千四百三十五点三米。”张骞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后面来了个探路的仆从，说最新探报，此时天山南北的三十多个小国，全都是匈奴的傀儡藩属，定期交粮交租，我们此行的目标大月氏再次被匈奴打得西迁。
张骞深深地叹了口气，已经过了千里沙漠、走了大草原，难道还要翻越雪山？安虎忙说，幸亏我们走得及时，不然婼羌人被打，我们也会遭殃。全豹也陪笑道：“是啊，很有可能再被抓回去。”张骞双手一摊，怒道：“别说了，豁出这条老命来，我也要到大月氏，不辱使命不辱使节！堂邑父，你查清楚没有？”堂邑父道：“千真万确，主人！”
张骞无奈，道：“继续一路向西，追大月氏。”
关无烟第一次听真切一个奴仆的名字，对牵马的堂邑父说：“放马归田吧，山上用不着。”堂邑父道：“风雪无情，也许这匹马不能驮张大人过山，却可能为张大人解决几顿食粮。”关无烟笑道：“烫衣服，你真忠心！”
堂邑父道：“我叫堂邑父，原名甘夫，匈奴族人，汉文帝十四年的一场战役中被汉朝军队俘虏，被作为奴隶赏赐给了汉文帝女婿堂邑侯陈午做家奴。公元前138年，张大人出使大月氏国的时候，汉武帝任命我为百人团的向导翻译。”
关无烟打量一下他身强体壮的外形，背着手，道：“听闻你善射，武艺傍身。”堂邑父道：“不如你们三位，尤其是你，每日夜半练刀从不间断，让人钦佩。”关无烟不说话，自顾自跟上队伍。她很奇怪自己记性不差，为什么连一个奴仆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