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贵干？”玉无尘看到自己房里的关无烟及其纳闷，这主动来访不发一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半夜三更自己又喝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关无烟眼睁睁瞧着玉无尘对着痰盂猛烈呕吐，一动不动。玉无尘吐得肝肠寸断，浑身绵软，倒在地上。
关无烟走过去，端起痰盂走出去，不多会儿空着手走进来。
“我的……痰盂呢？”玉无尘望着房梁，眼睛血红。
“扔了！”关无烟笑了一下，“茶水给你倒好了，还有一瓶醋，你选择一样。”
“茶，”玉无尘低语着，伸出一只胳膊。
关无烟把茶杯送到他手里，又坐回原处。玉无尘捏住茶杯，摇摇晃晃往自己嘴里倒，怎么也倒不进去。关无烟用脚尖轻轻送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令玉无尘大为光火。关无烟见他急赤白脸得想要骂人，一把拽他起来，拿起茶杯猛灌几杯，又给他揉揉肚腹，顿了一刻，方道：“好些了吗？”
玉无尘慢慢回过神来，道：“谢妹妹的解酒茶！”
关无烟道：“不谢，这里还有醋，要不要再来点？”
玉无尘摆手道：“醒了大半，再睡一觉就好了！师妹过来再扶一把兄长，我要沐浴更衣。你知道我这人很爱干净整洁，我从来没在你面前如此邋遢肮脏过，我受不了。你过来，哦，先帮我把洗澡水烧好，麻烦了！”
关无烟好像没有听见，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玉无尘勉强着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里间。关无烟赶了过来，帮他先倒进浴桶一些凉水，道：“马上热水就好了，不要着急。”
当玉无尘洗完换了浴袍出来之后，发现关无烟靠在卧榻上睡着了，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并不是个坏人，也不是没有和师兄弟们挤在一处睡过，但是单独和关无烟两人共度夜晚，尚属首次。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床，准备把关无烟放上去，自己睡卧榻。
“你干什么？”关无烟猛然睁开眼，看到逼近眼帘的玉无尘，差一点甩一个耳刮子过去。玉无尘慌忙后退，喃喃道：“我看你睡着了，怕你着凉，所以……”关无烟扶一下额角，道：“今日太晚了，明日我再过来。”
谁知道接连几天白日里都见不到玉无尘，每次都是夜半时分才见到他，每次都是酩酊大醉，气得关无烟只想暴揍他一顿，联想到重任在身，强压了火气。这次等玉无尘清爽愉悦地沐浴完出来，直接了当道：“我有事……”
“不用讲！”玉无尘笑出来一对小酒窝，“很多事情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讲出来就扫兴了。此事天知地知就可以，你我不必太清楚。”
“你怎么这种态度，你不觉得这应该是我们的分内之事？难道你每天浑浑噩噩混天度日，心里就畅快无比？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过别人，我为了谁你还不明白？”
“那你有没有和万世策说过这种事？”
“等时机成熟，我会和他讲，你不用操心。”
“那好，我明天准备一下……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万不可食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骗你等于骗自己。”玉无尘开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满面红光。
关无烟起身告辞，带着自己明晃晃的钢刀，出了门。
第二天夜半时分，当玉无尘在自己房间里等师妹的时候，左等右等再也不来，慌得忙去小杂院拍击她的房门，发现人去房空，迟疑了一刻，不由仰天长笑。他了解师妹，她是个心性纯良仗义潇洒的女子，她要走什么路过什么桥，只要她有一口气在，旁人怎么阻拦得了。
他只恨自己是个傻子，听不懂师妹的话语，自己所起的身体欲望和她的情义无价怎能相提并论，都是自己糊涂，不如师妹心底敞亮。自此断了那份非分之想，忠心耿耿做她想让他做的正确之事去吧，如此才是真正的护你一生。
回到自己房间，在灯下，玉无尘抹了一把泪水，起身弹奏琴弦。窗外清风吹拂一轮明月，吹拂枝叶婆娑，也仿佛吹拂着薄薄的窗帷，吹拂着轻飘的衣襟。
当朝阳初升普照大地之时，玉无尘见到了万世策，英姿飒爽生气勃发的武威洒脱少年郎，左手牵步良，右手持马鞭，身后背着一桶羽箭。
玉无尘突然垂头丧气，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向万世策开口，他觉得这世间任何一个青年男子在万世策面前都会自惭形秽黯然失色，这样的人别说区区一个美丽的小婢女，就是他要万千妙龄女子，只怕都会成群结队自投罗网。听说有公主郡主想要嫁他，他都不同意，找各种理由拒绝，想必他喜爱那水漾到了骨子里。
万世策看玉无尘的神色异常，好生奇怪，接连追问什么原因，玉无尘只说自己喝多了身体不适。赵破奴从一旁插嘴道：“莫不是关无烟走了，把你的魂儿也带走了。”玉无尘苦笑道：“我只当她是个男人，你想多了。”
万世策笑道：“还当他是个男的，他本来就是啊！”玉无尘闻言吃惊地望向万世策，看他的神色不像是撒谎，方觉关无烟实在是非常有男人味，不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之人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
赵破奴道：“公子，今天还去上林苑射猎吗？李敢那小子都快被我们逼疯了，回回都输，再输连裤衩都没了。”
玉无尘终于开怀大笑起来，一下子笑掉了心中的许多尘灰，又洋洋得意道：“再输，小命也不保了。”
万世策没有笑，把马缰绳递给赵破奴，道：“你们去玩吧！我先去看看水姑娘，很多天了不见她。”
赵破奴接过马缰绳，让玉无尘跟着一起走。玉无尘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万世策道：“破奴，照顾好无尘兄，打了猎物也分给李敢一些，不然那小子不跟我们了。”赵破奴道：“诺！”
等万世策离开，赵破奴又说：“水姑娘真好福气，遇上万公子这么英俊潇洒阔气多金之人，几辈子修来的，啧啧。”玉无尘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是啊，真好福气，好福气，谁知道呢，我们又不是他们。”赵破奴道：“主子的事主子开心，咱们也跟着一起乐呵。”玉无尘心不在焉地道：“是啊，是啊！”
万世策踏进水漾的房间，看她一身素衣明眸善睐，卧在一张古琴前轻拢慢捻抹复挑，竟比平日里多了些许神采，自己的心情也明朗许多。水漾弹了一曲又一曲，有时乐曲似欢快活泼的小溪汩汩流淌，有时似枝头鸟雀喳喳啼叫，有时像清风拂面畅快无比，有时像蝴蝶翩飞热闹十足。
万世策鼓掌道：“好啊，技艺更加精进了。”
水漾起身道了个万福，为他倒了一杯茶，送过去，道：“请慢用！”
万世策笑道：“第一次喝水姑娘亲手斟的茶，万某三生有幸！”
水漾道：“如果公子想喝，水漾给你倒茶便是。”
万世策心里乐开了花，喜道：“此话当真？”
水漾道：“不过是一盏茶，有何不可？我寄居在此处，自当明白这个事理。公子以后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水漾定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说罢，俯身便拜。
万世策一把扶起来，为她拍拍尘灰，道：“太过客气，这样不好，显得我们倒有些生分了。我怎敢使唤你，倒是你，有什么吃穿用度缺了少了，尽管告诉我，下人们有什么照顾不周，也尽管告诉我。我只愿你每天开心快乐，你开心我就快乐。”
水漾道：“公子言重了，水漾消受不起。水漾只是个卑微的下人，只想过正常的日子，不敢高攀。”
万世策笑道：“不过是郎有情妾有意，有什么高攀不高攀。”
水漾僵在原地，愣了一刻，慢慢走向书架。
万世策还说什么，好像一直在说，天南海北天文地理，但是没有一句能传到水漾的耳朵里。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笑意，此时心灵再一次浸泡在了苦海里。
这样的处境任谁能改变呢，怎么改变呢，那个虚无缥缈的他能找到吗，即使找到他会来解救自己吗，也许他连自己也救不了。水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悲观绝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苦苦折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拗顽固不通人情，为什么这么坚贞柔韧不可一世，自己连自身都不保还要光明正大大言不惭去追求人间理想，不，应该是妄想甚至幻想。
可是，人总要有七彩斑斓的美梦的，特别是年少气盛青春四溢的时候，万一梦想实现了呢！
万世策离开的时候，水漾还在翻阅竹简。万世策不明白为什么竹简对水漾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爱好琴棋书画，就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特别是男人，这让万世策一度觉得水漾可能不喜欢男人。
水漾等万世策走了以后，开始联想关无烟会不会在两年的时间内踏遍中原万里河山，把他找见。那日听他口音，应该是在豫州，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曾经在豫州客居，谁知道呢，谁知道哪年哪月哪日才能找到他人，万一他被征军入伍，万一到了汉朝之外呢？关无烟姐姐不是官府中人，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一个陌生人，要挨家挨户，万一到了他家，他不在家呢？即便是在街头遇上，还有可能擦肩而过呢？
水漾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一阵痛苦袭上心头，又猛烈咳嗽一阵，喝了一口药，方止住嗓音，洗漱一下，靠在了床角。
上林苑的少年们正骑马射箭，围攻野鹿，偏偏野鹿腾挪跳跃左避右闪，怎么也不倒下。李敢气冲冲地赶了马匹，直追上去，越追野鹿跑得越快，眨眼间不见了踪影。李敢一下跳下马背，盘腿坐到草地上，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后边的人来到。
“嗵！”一声响，李敢睁大眼，野鹿竟然倒在了身边，咽喉上插着一支羽箭。
万世策笑吟吟地从密林中走出来，道：“不行啊，兄弟，你要抓紧时间练习，不然下次上战场，还是没你的份。”
李敢气哼哼地道：“冠军侯了不起啊！我还不稀罕那空头名号。别说没我的份了，就算让小爷我上战场，我还不乐意。”
万世策坐到他身边，夺过他的酒壶，道：“上次我出征的时候，听说某人在自己的老父亲面前撒泼打滚，非要做什么急先锋……”
李敢一下跳起来，怒气冲冲道：“万世策，走着瞧！”
赵破奴、玉无尘从对面骑马赶过来，看到李敢，忙叫李兄。李敢沉着脸，跨马而去。两人忙问怎么回事，万世策笑道：“别理他。”玉无尘道：“你不在水姑娘房里听曲，又跑过来干什么？”万世策笑道：“我还是更喜欢骑马射箭，在姑娘房里赔笑说话痛苦不堪。”
赵破奴道：“公子说的是反话吧，公子对水姑娘的情义，天地可鉴。”玉无尘叹道：“只怕水姑娘……唉，我这是什么话。公子我脑子坏了，请不要介意。”赵破奴道：“你的确神经了，病得不轻。”万世策什么也没有说，跳上马背，道：“走，我们继续围猎，今日仍然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