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碧落好歹也是党国军官,何等手段,看见这一幕,贴心而自觉地问道:“需要回避吗?”
阴樆桾冷冷回答:“交易完成。”
顾玢有点儿紧张地虚扶着阴樆桾,就好像那位是什么吹不得风,见不得人的千金大小姐,硬生生能揣摩出几分如临大敌。
程碧落表示简直没眼看,从这位道长的身手来看,哪里带着半分弱不禁风之态,顾少这,关心过头了吧。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道长,咱们得讲讲理吧。交易不都是你来我往的吗?您两位套完话,就打算走人了?道上,没有这么办事儿的吧?二位切莫坏了规矩。”
顾玢轻笑了一声,连瞎子都能看出他这一笑有多牵强:“也是,程军官请。”
程碧落:“我也不为难二位。顾少,你妹妹,不对,现在改叫——我们妹妹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一支箭从顾玢措不及防的角度射出,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与外世隔绝太久,他还真的没大反应过来,一方面他没大明白程碧落此问何意,另一方面,他还真不知道,顾伶烟个小妮子什么时候才能漂回来。
程碧落起身,微微点了一下头:“顾少想不出来可以慢慢想,我也不着急。只是,道长年纪轻轻,可能不大懂一个道理——”
“天妒英才。”
“凡事还是要适度而为,道长这么优秀的人,别说程某甚是向往,这一天一地,怕也是嫉妒不已。”
“告辞。”
“顾少,有了答案,记得传书。”
程碧落这话说得难免有点阴阳怪气,让人听着不大舒服,阴樆桾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差矣,天命由我,我命由天,公平。”
程碧落怕是第一次听的如此高论,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来回一句。
顾玢已经得了指令,有礼地在程碧落面前一伸手,“请。”
在阴司间里闷了那么久,一上来,呼吸都通畅了不少,顾玢,沉默地一路把她送到了那棵槐树边上,正要作别,忽然发问,“程军官,您刚那话,什么意思。”
程碧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显得利落干练,囚夜泽的冷风一拂,微微吹乱了一点,反而给她添了几分女人家的感性。她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鸡同鸭讲地叹了一句:“顾玢,你们两个,不要再查下去了,会失望的。人呢,活在世上,还是要给自己留点儿念头的好,是不是。”
顾玢:“世人争名夺利,不就是为了证明存在吗?”
程碧落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孩子,“顾玢,我姑且当你是我亲弟弟,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为什么那位道长,明明一幅出尘弃世的模样,还要接受囚夜泽掌管九界,汲汲于俗务之中吗?”
顾玢一顿,摇了下头。
“可不只是因为他拜了个好师父。我曾有幸听过这位道长的原话,世道如此,我不接手,会有别人。与其交手他人,不如在我手里。”
“规矩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上位之人,有权改变条条款款;历史不是一如既往的,只有活着的人,有力重画千秋翩跹。”
顾玢第一次知道这两句并不广为人知的名言,心中一下子又五味陈杂起来,崇拜,赞同,心酸,以及那种身在乱世位卑力薄的无力感,就因为这两句话,酿成了一壶陈年老酒,熏得他整个人都醉醺醺的。
原来,他们两个,真的不一样。
程碧落不知道他这一脸黯然麻木是吃错了什么药,“赶紧回吧,我走了。还有,对那位道长好一点儿,他,身子骨应该不大好。这种人,又皮实又娇气,得当祖宗供着,当孩子惯着。”
顾玢又是一阵紧张,警惕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程碧落一摊手,顺手扣上了军帽,郑重地理了理,都已经转过身,却又回过头嫣然一笑:“同理,身经百战,身体力行。”
顾玢毫无预兆地跑了起来,发了疯一样的跑,在满街好奇的目光下,从东市的大槐树一口气跑回了祭神台附近的阴司间,破门而入。
阴樆桾手里捏着一把精巧的匕首,硬生生地往右手上捅,像是要把那道伤口贯穿才罢休。
顾玢借着破门的那点惯性几乎在下一秒就冲到了他身前,还是没来得及打落其手中匕首。
刀刃穿身的声音。
顾玢咬死了唇,把声音藏了个严严实实。
阴司间里好像一下子就冷了下来,顾玢只觉得背后的风凉飕飕的,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毫无阻碍地流了下来。
阴樆桾这一下子可是来的不轻,对待敌人春风化雨,对待自己****,顾玢差点儿想一巴掌扇过去:“你有病吧你,喜欢自残吗?”
太疼了。
这一刀是顾玢替他挨的,没挡掉,手一偏顾上卿就直接受着了。那把小匕首从他的左肩胛一把穿了过去,要不是碍于长度,顾玢毫不犹豫地相信,都能捅穿。
可想而知,阴樆桾这一下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顾玢却感觉,身边这人,比他疼的还厉害,那副斗笠上的黑纱都在颤,握拳的手,攥的狠狠的,指甲几乎要镶进肉里。
阴樆桾的精神有点儿恍惚,声音倒是挺平静:“没事儿,习惯了。”
顾玢一拍桌子,眼睛里隐隐现出了几分血丝,手几乎也是抖得,声音也是抖得,气儿都要穿不上来了,他看向阴樆桾,反问道:“没事儿?习惯了?”
阴樆桾:“对不起。”
他疼的让人心疼,还是捂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他道哪门子歉,顾玢气的牙根痒痒,想都没想,一手揽过他的肩,一手抄过他的膝弯,直接把整个人悬空抱了起来就走。
阴樆桾疼的七荤八素,抬手就要推开他,下手却不大准,直接戳上了顾玢肩胛的伤。
顾玢:“怎么?捅一刀嫌不过瘾?还想再补一刀?”
阴樆桾吓得一缩手,不敢动了,半天,才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阴墟主平日在人前人后叱咤风云,此刻欲言又止,满心歉意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让人有点儿心酸。
顾玢已经一路平稳地把他抱上去了,他们两人身高相近,顾玢比阴樆桾堪堪高了一个头尖儿,但抱着这人却走的稳稳当当。
他心里叹道:太轻了。
也太凉了。
从这点来看,阴樆桾的确不像是个活人,不光双手凉的渗人,身上更是冰凉瓦块。
顾玢的身影刚远远的出现在城隍庙门口的那盏灯下,东西两市的人就像提前得了人通风报信一样,对两人不管不问,不理不睬,一帘假装没看见的天真无暇,看着人走远了,又一眼一眼地追着瞟。
顾玢面不改色,脚下走的四平八稳,就是肩上有点木。
阴樆桾还没等出城隍庙的大门,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疼昏了过去。
顾玢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哪儿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刚进天街巷的居所,慕容魉,慕容魑,施夫人,范蠡加上端木绮已经凑了一桌了。
端木绮一看见阴樆桾肝火就格外的旺盛:“又怎么弄得。”
没想到,有一位现在火气比他还大,“传书,去找江择和徐长阳来。”
慕容魑小声道:“大人,迷仙引,现下不大安稳。”
顾玢深深叹了一口气,尽可能的平静问道:“两位小慕大人先出去。”
两人从善如流的滚了。
顾玢:“怎么用药?端木小姐知道吗?”
还没等端木绮摇头,顾玢接了一句:“手上两道口子,可把他疼不成那样。老实说,那儿的问题。”
范蠡:“何必搞那么大的阵仗?”
顾玢:“江宗主当时一直念念不忘墟主提前出关的时候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他怎么样,为什么,想自残?喜欢吗?”
范蠡:“偏头疼。”
施夫人:“是,这毛病,他从小就有,思虑过重,则会有头痛之症,至于自残,应该是为了以毒攻毒。”
顾玢有意无意地看了榻上的人一眼,才想起来,把自己的伤处理一下:“用药呢?既然是沉疴旧疾,总该有备用药才是。”
施夫人:“上次,江宗主开了一副,墟主说吃了无用,为了方便江宗主斟酌用药,又送还了回去。”
施夫人原本是想帮忙的,却被顾玢拒绝了,他相当熟练地包起伤口,站了起来,“有劳几位先照顾一二了。”
这话说得有点儿僭越,于情于理,范蠡是阴浊的祖师爷,端木绮是阴墟主的师姐,但偏偏,顾上卿这话说得无比自然,旁边人听着理所应当。
端木绮忽然发问:“去哪儿?”
“迷仙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