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未等阴洵有所反应,先上前一步,挡在了阴洵面前,玩笑道:“这位先生总不该在大街上摊牌吧,不如去凝烟阁给唐某捧个场,二位细说?”
曲原略感奇怪地多看了唐月两眼,从案几上抽出一把折扇摇得飘飘欲仙,额发乱飞,自以为风度颇佳地收了摊子,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面:“走着。”
这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爷包了场子邀请后面两位听戏。
阴洵无意间看见他那把扇子上寥寥几笔画了一枝梅,瘦骨嶙峋的老梅。
唐月的手一直安慰似的黏着他,,不远不近,虽然显得关系亲密又不见放荡轻佻。此时见他没动劲,稍稍使了几分力,扯了扯他,道:“怎么?要不让他先凝烟阁侯着去,咱们再转转?”
阴洵摇了摇头:“回吧,我…我也想知道,我这么辛苦的东奔西跑,东躲西藏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唐月嫣然一笑。
阴洵被她拉着走了大半程,远远地看见凝烟阁的牌坊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了,阴洵忽然开口道:“唐姑娘。”
唐月挑了一下秀眉,笑道:“怎么?”
“我…我,”阴洵的话到了嘴边上又咽了回去,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憋了半天,才吭吭哧哧道:“我……能叫你月娘吗?”
唐月莞尔:“音郎随意。”
随即她眨了一下眼睛,显得有点儿俏皮:“不过,从来没有人这么喊过我,音郎是头一个。”
阴洵讪讪道:“真的?”
是在凝烟阁门口戳了大半天的召旻还是比两人快了近半个时辰,正狂摇折扇的,疑心阴洵居心何在的曲原,远远望见两人一路走来,此刻都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伤风败俗。
曲原盯着两人看了半天,终究还是不肯放过那把可怜的折扇,合上扇面,在手心里轻轻地敲着,感慨道:“这两位怎么那么腻乎?”
召旻在心里默默地举手赞同了一下,实则厉声反驳道:“这位哥哥,我家小姐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曲原微微眯了瞎眼,“哎呀呀,丫头脾气够烈的,好凶啊。”
召旻怒道:“姑奶奶就是凶,你能怎么着?”
曲原慢条斯理地展开折扇来回翻了两个个儿,随口道:“没什么,凶点儿好,凶点儿我喜欢。”
召旻把手拎了起来,指着他,面红耳赤地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果断扯开,与他保持距离。
那两个人终于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看见门口这两位较这劲儿似得不往对方哪儿看,气氛诡异。唐月奇道:“你们两个……认识?”
召旻假装没看到唐月拉着阴洵的手,埋怨道:“小姐和郎君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秦淮河就算是风光无限,也不至于一逛一下午啊,还是说,小郎君在家闷了三个月憋出病来了?”
阴洵笑道:“旻姑娘说笑了,美的不只是秦淮风光。”
唐月也笑了,而后轻声道:“音郎所贪所恋,怕什么都抵不过自由二字。”
召旻不知其所云,假笑的厉害。
曲原微微一怔,愣了神。
唐月不以为意地笑道:“还在门口站这作甚,走吧,进去说,说清楚说明白,好早点儿睡,明儿个凝烟阁还要开张呢。”
前面两人先进去后,唐月牵了牵阴洵的手,还未开口,双眸蓦地睁大。
被牵了一路的阴洵,不躲不闪地反握了她的手,没有一点儿游离躲闪。将唐月小巧细腻的手拢在掌间。
一席温热。
这点儿温热顺着唐月的手一路蔓延,所过之处滚烫一片,她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干涩的唇,心中想的却是——不是说戏子无情吗?
万籁俱寂,阴洵与曲原抵足对坐一桌,唐月则坐在一旁,取着香粉。
曲原毫不客气先入为主道:“少君扇在呢儿?”
阴洵笑着,单手支着下颌,身上竟带了一种在他身上极为少见的上位者的味道:“看来我没看错,文君扇这般重要物事儿,也就曲兄敢大摇大摆地摆在街上了。”
曲原哈哈一笑:“看来少君扇目下到真是在阁下手中。阴公子,容我提醒一句,唐先生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阴洵不在意地捧起了盖碗茶,品了一口,才道:“当初人家把我救起来的,热闹都不让人听一个?再说,月娘不是外人?”
曲原硬生生地想把“月娘”两个字从脑子里抹去——这都是什么乱码七糟的,不成体统,太不成体统了。
完全忘了自己调戏小姑娘时有多猥琐下流了。
唐月恍若未闻,正从一个一个地细小瓶子中取香粉,呼吸很轻,动作小心翼翼地生怕将这些珍贵玩意儿吹飞了。
曲原收回视线道:“你知道什么事四君扇吗?”
阴洵道:“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曲原将茶捂在了手中,却不去喝,淡淡道:“所谓四君扇,只有三把,卓文君题梅白头吟,在我手里;邹少君描兰悦大君,在阴公子手里;俏玲君绣水折玉圭,在医圣杜衡先生处。还有一扇,相传。”
唐月忽然接话:“不得善始,不得善终,李香君溅血泼桃花。”
她的表情淡淡的,正凝视着香匙上的一点点香粉,神情认真不似作伪,仿佛就是随口一插话。
阴洵轻轻叩了下桌面,“月娘请细说。”
唐月手下的动作不紧不慢,像是有着某种特殊的韵律,格外赏心悦目,她道:“在这一扇,我有所耳闻仅仅只是因为历代相传,戏曲大宗,道听途说来的。香君当日为奸人所迫,誓死不从,血溅白羽扇,一撒满腔痴情,后来两人为国抛却儿女私情纷纷遁入空门,心灰意冷,不问世事。于国于家,两人无悔无怨。但这一腔痴情,终是无人慰藉心肠,又化为桃花,赤子心肠,最容易受伤。”
唐月撩了撩眼皮接道:“就像人捧着一颗玻璃心,却被毫不留情地打的稀碎,自己小媳妇儿一样再粘回去,任人蹂躏,时间长了,保不齐便是一件邪物。”
曲原冷笑:“唐先生知道的真多,只是这故事编的太假,有人对你付诸真心,你可以不接。但毫不留情的失手打碎,那他娘的还是人吗,就是个畜生,忒不是东西。”
唐月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微微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儿:“所谓真心,不就是让人糟蹋的吗。”
她这一眼先是在看曲原,却又像是在往阴洵身上飘。
阴洵正色道:“月娘此言差矣,若是欺你负你,又何必交付真心?真字横下两点,岂不是公平立足?”
唐月笑道:“两点可真一般长?”
像是在感慨什么,她随口唱道:“堪叹你儿女娇,不管那沧海变。羞答答当场弄丑惹人笑,明当当大路劝你早奔逃。”
阴洵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只好态度强硬地继续欺负曲原:“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原道:“不管唐先生故事编的怎么样,但有一句话是真的,不得善始,不得善终。世道将乱,阴墟主的鬼市要翻天了。”
阴洵不动声色道:“那阁下怕是找错人了,鬼市师徒相传,他的徒弟是端木隐,不是我。”
曲原笑道:“阴公子,你的脑子里天天都在想谋反大业吗?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曲家家主是令堂,我又怎么会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阴洵:“你想收集四君扇做什么?”
曲原笑容不减:“做生意。现世出大事儿了,老有人盯着帝都那点儿龙脉风水不放,阴家曲家,不管是囚夜泽还是长歌门,都抽身事外,把独子都送的远远的,说真的,曲某,心神惶恐啊。”
唐月已经完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福字,拿下了香篆,用香刷拂去了浮土,道:“日本人如此按捺不住吗?”
曲原冷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抓住了唐月放在桌旁的香篆,阴阳怪气道:“朝暮殿的人,真是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