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洵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
唐月的脸上也是一般的不动声色,冷冷道:“谁说我是朝暮殿的人?”
曲原玩味似的笑了:“朝暮殿之人,何其工于制香调香?唐先生一出手,以香粉和香灰,以香剪断花枝取香沫,这手功夫,断然瞒不过曲原的眼。”
唐月看他把玩着那个香篆,表情微愠,道:“阁下怎知我是朝暮殿的人,而非,朝暮殿有我的人呢?”
曲原的笑容不减,反而加了几分慢慢怜悯的味道:“唐先生,枫澈枫殿主年方二八,已有家室,你又何苦上去凑这个热闹,而且,身在现世,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阴洵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月娘,殿左卿长生子唐政…你可认得。”
唐月略一颔首,答道:“小长生的确是我的人,算是留在澈儿身边帮忙的。”
曲原冷冷道:“不打自招。看来唐先生真是对他,无所不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阴洵的声音稍稍严肃了一点:“曲先生,暂且不提月娘的事儿,你忽然现身,到底是为了什么?”
曲原闻言哈哈大笑:“阴公子,不瞒你说,曲某早就料的眼下局势,在这破地方抄书抄了两三个年头了,天天做噩梦就怕你不来。你说说,你不来,我上哪儿去凑四君扇去?”
阴洵道:“恕我安逸日子过多了,现在除了琴谱,大字儿一个不识,实在是想不通曲先生这么多弯弯绕绕实在算计什么?”
曲原好整以暇道:“阴汋先生是囚夜泽的现任墟主,阴公子自小在鬼市长大,想必是见了不少好玩意儿吧。”
阴洵道:“我很少在鬼市西市转悠,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家里的。至于那些物件儿,游魂栖里倒是有不少,曲府中也不算是罕见,金玉满堂而已,倒是没什么新奇的。”
曲原一怔,随即抚掌大笑:“阴公子的心怀果然一片果然一派光风霁月,在下望尘莫及。”
唐月已经找准机会把自己那扇香篆抓了回来,拿起一旁的软布轻轻擦拭,漫不经心道:“音郎光风霁月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如此。清室已颓,几近下场,然我中华地大物博,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曲原拱手道:“唐先生高义,不出所料,朝暮殿跟我们在一条船上。”
阴洵虽然不大明白现世的事儿,但是结合这些年被爹娘强行灌入脑中的胡思乱想,也想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沉吟片刻,道:“曲先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曲原赞赏道:“虽然令堂曲邪总说阴公子烂泥扶不上墙,但如此看来,阴公子怕是心机深沉到连亲生父母都一并瞒过了,藏锋避尘,算的一笔好账。不错,毛子们心里惦记着我们这些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如炸上一炸。”
唐月正一样一样地擦拭香具,旁边的香炉中,一股轻轻袅袅的白烟盘桓九折,缓缓上升,香味,清而不冷,香而不黏,淡雅别致,另有风采。
她道:“洋人铁定注意,怕是不知道从哪儿套出来了潘家园的鬼市,其中幸运者以信物进出囚夜泽,一看周遭光怪陆离,像是掉进了蜜罐子里,回国之后大肆宣扬,想以此为突破口,垄断文化,压榨庶民,驯化奴性。以阴汋的性子,自是能拖就拖,能挡就挡,实在拖不过了。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态度起伏不定,暧昧不清。恐怕这就是阴墟主之祸的启源。”
曲原冷哼道,一股无名怒火说来就来,却并不是对唐月的,他道:“妈的,老子就看不惯阴汋这老小子一副好人模样,挡什么挡,拖什么拖。原则问题,有什么好商量的?忍忍忍,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事儿根本就不该有商量,一开始就该把那个误闯囚夜泽的洋毛子乱棍打死,死了清净。我他妈……”
说到此,曲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及时刹住了车,冷静道:“对不起,刚刚好像爆粗口了。对子不言父过,这一段直接跳。”
阴洵微微一笑,“父亲这点,的确很不对,虽然我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原则是什么,但是有些事儿没商量,只能动手解决这句话,是真的。好在隐师弟不是这般性子,鬼市明日可期,我们只需守好前人基业。未必会落下不是。”
曲原怒道:“端木隐个小子死球了你不知道?被你亲爹扔到北静历练去了,也不知道就他那两下子够不够他活到继位的。”
阴洵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果真?北静?”
曲原:“我骗你干什么?”
阴洵一下子一个头八个大,简直伤透了脑筋,他跟这个小师弟关系尚佳,也经常过招——过完两个人一起挨骂,如果说阴洵是搓,那端木隐就是此生无望了。
当日他爹阴汋之所以收他为徒弟就是因为看上了这孩子心地仁义,识大体懂事儿,才领回来给自己儿子做典范,没想到真是兔子没尾巴随窝窝,偌大的一个游魂栖隔着三条街在西市都能听见曲邪骂完这个吗那个。
阴洵好歹还能沾上个“隐藏实力”的边儿,这位端木隐,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废柴,虽然勤奋,依然废物。
即使废物,不改勤奋。
固执的让人心疼。
唐月向他这边安慰性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开口道:“音郎。”
阴洵迟钝地点了点头,勉强压下那一二分担忧,开口直接问道:“曲先生可否详说?”
曲原那柄扇子,展了合上,合了展开,固执得人让人心烦,他看着上面的梅纹道:“阴公子已经说了差不多了,就是这样。我打算,在鬼市开一局儿,这四扇,可都几百年没有聚朋友再回楼了。”
唐月面色一凛,想说什么,却又仿佛在警惕什么,最终还是还没有开口。
阴洵也皱了一下眉:“开谁的局儿?日本?沙俄?还是英伦?”
曲原不再重复于开开合合,而是全心全意地轻摇着那把扇子,努力地把自己往山人自有妙计这种气氛上掰,可惜效果并不明显。
只好摇着扇子说人话道:“一起。”
又补充道:“别小看四君扇,之前,可是已经有人直接找上门来了,才让我想起有这么个东西。”
阴洵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唐月极为自然地从他手边端过茶碗,斟了一杯新的,给自己也续了半杯,坐听曲原道:“东瀛密使,太宰先生,还带了个孩子,手上有本册子,叫做旱田研究保护文物机构古董帐,他们私下将其称为救赎清单。”
“倭人眼中,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中国人暴殄天物,他们有着神圣而光荣的使命拯救这些蒙尘的文物,这是他们的责任和荣耀。”
唐月脸色不善,轻声嘟囔道:“用得着他救?”
阴洵楠楠重复道:“救赎清单?四君扇?”
猛然醒神,阴洵一失手差点被那杯滚烫的茶水烫伤,问道:“四君扇又不是家喻户晓的兰亭集序,别说日本人要,你到大街上去问,中国人都没几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曲原冷静接道:“而且其中最负盛名的桃花扇,可能还是无中生有拉出来凑数的,你这少君扇,曲家历代都是当兵器往人身上戳的;玲君扇还是杜先生为了配置铁扇七厘散随便从鬼市掏的;我这把文君扇,我……”
曲原说道一半终于说不下去了遇到了一个大卡壳,阴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唐月刚刚把那茶碗向一边拖了拖,避免一会儿悲极还生悲,此时淡然道:“文君扇是曲先生刚来此地做抄书的勾当时,被迫前往敬文真君庙上香祈愿的时候,在天降大功德,从敬文真君手中掉下来的。”
阴洵:……
曲原假装没听到这一段,轻咳一声,喝了一口凉茶,埋怨道:“唐先生厚此薄彼,这茶都透心儿凉了。”
唐月笑道:“呵呵。”
曲原委委屈屈地自动岔开话题,道:“这正是,我要插手此事的原因,古董帐上的奇珍异宝,名玩古器,数不胜数,我无一感觉不妥,只有这四君扇,混在什么泼墨仙人,千里江山,祭侄文稿,凤冠珠翠,经帖经被之中,实在,太突兀了。”
“事出其反必有妖啊,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