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他们不是同路人,不能是。
自己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年有余,其实,已经足够了。如今祸事将起,还是得破釜沉舟啊。
情爱这东西当真奇怪的打紧。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失形象,有失风度地痛哭流涕,寻死觅活,直到阴家列祖列宗被他气得还阳一人扇他一个大嘴巴子,把他扇清醒了才能算了事儿。
或者至少应该实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挥手洒下清泪半行。
他没有。
相反,阴汋很平静,心里踏实的很,从来都没有过那么踏实。
游魂栖里灯火通明,阴汋回来的时候,范蠡正和卜匀在说这什么,两人皆是正襟危坐,像是在谈论什么大事儿。
卜匀见他进来,撇了撇嘴,阴阳怪气道:“送走了?我看你这也没……说说,这是预谋多久了?”
范蠡满面的惋惜之情:“蘅芜,又是何苦呢?”
卜匀啧啧道:“其实,这么多年看,邪卿的确不像是矫情的女人,又是曲家家主,想必是不会拉你的后腿。”
阴汋沉默半响,对两人深深一礼:“范先生,卜算子,汋意效仿商君,无意累及……旁人。”
范蠡轻笑:“曲邪……算是旁人?”
阴汋毫不犹豫道:“算。”
他如今已经年逾而立,一句话上来,却仍然带着一股子少年的叛逆和狠劲儿,让余下两人同时一惊,暗暗对这位朝夕相处的阴墟主多了几分忌惮。
“阴泂的事,不怪你,不要多想。囚夜泽,还等着你撑,但是,也并非只有你在撑。”
范蠡简单一语,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加停留,从怀里摸出一份白绢,道:“黑冰台,来消息了,阴洵的下落,已经找到了。”
他解释道:“强弩重箭,这两天黑冰台找不到你的踪迹,消息全部都发来宣业坊了,小公子此时已在现世,据说已经和曲家人见过了。”
“但是,最让我们在意的是,”范蠡压低了声音道,“小公子此时在秦淮凝烟阁做了一名琴师,与阁主唐月私交不错。容我提醒一下,蘅芜,唐月这个人。”
阴汋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脸上勾起了一点笑意,把刚刚的那点儿倔强气冲的兵崩土裂,恢复了往日的浅笑盈盈:“朝暮殿右卿,其离经叛道的架势,尤胜我当年跟长歌门翻脸。”
卜匀轻咳了一声:“阴墟主,您好歹也是名门贵族出身的世家公子,就不要拿着自己那点儿破事儿到处说了成吗?”
尤其是还这么正经地说,这么骄傲地说,实在感觉让天下仁人志士都想和这个衣冠楚楚的禽兽,一刀划清界限。
范蠡将那份白绢递了过去:“不过也只是猜测,毕竟枫澈亲口说的,殿右卿唐月罹难多年,骨灰都冲跑了。”
阴汋接过看了看,眼过某处,一瞬间有点错愕,道:“四君扇?这局儿搅大了。”
范蠡轻笑一声:“蘅芜不正是因此送走曲邪的吗,你开的局儿,不是水越混越好吗?”
未等阴汋答话,他随意地摆摆手:“说着玩儿的,猜猜而已,先走了,不用送。”
良久,屋里终于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阴汋和卜匀两个人。
卜匀将那柄不离手的拂尘放在一边,道:“你究竟怎么打算的?荧惑守心,可是大凶之象。”
阴洵进屋了这么久,终于想起来要给自己倒杯水,他毫不在意地斟了半杯,似哀似叹:“荧惑守心,囚夜不夜,甚好,不就是人命吗,代价我付得起,要是世间安乐,谁没事儿做这勾当;要是囚夜泽足够强大,何必苦苦下局。”
卜匀道:“阴墟主要想明白,你这个思路没什么问题,利用星宿变迁,荧惑撞进心宿的确是可以改变九界星轨。但是……”
阴汋吹了口茶叶,轻描淡写地问道:“但是怎么。”
卜匀咬了咬牙,道:“荧惑守心,虽然不常见,但绝对算不上稀有。单钦天监记录在册可供考证的,就有九次。阴墟主,恕我直言,若是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囚夜泽,怎么会自春秋始建至今上下两千年仍旧常囚于夜,不见光明?”
阴汋道:“所以呢?”
卜匀已然一把抓起了那柄拂尘,肃然道:“人活在世上,看不惯的事情很多,总是立志改变现状。殊不知有些时候,不鼓捣,反而能苟延残喘拖些时日;努力了用心了,反而送了他的命。墟主,你认为是对的,也许大家都认为对,偏偏天说他是错的,那他就是错的。哪怕你自裁谢罪,自我了断,挫骨扬灰,他也都是错的。”
“卜匀并非囚夜泽之人,蒙墟主大恩,食君之禄自是不会尸位素餐。但也希望墟主可以再好好斟酌一二。”
阴汋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变了点儿味道,显得有点儿半酸不苦,他道:“是看我刚刚装疯卖傻,卿就忘了四君扇在何处了吗。事已至此,端木已在北疆,洵儿也与曲原碰头,消息已经在鬼市传的满城风雨,东瀛的探子都跑了几个来回儿了,本尊手下的亡魂都能绕着囚夜泽新开一个鬼市。卜算子精通此道,倒是替本尊算一算,这开弓,可有回头箭?”
卜匀哽了一下,也扯出一个笑:“既然如此。愿,墟主得偿所愿,入主四海,囚夜不夜。”
阴汋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包括慕容兹,不能让他知道一个字儿。”
慕容兹,字双玄,正是阴汋的长史。
誓天不相负,同桌同席,同作同息的长史大人。
卜匀迟疑了一下:“墟主,你犯禁了。长史大人处,按理来说,不该有所隐瞒。”
阴汋并未搭话,只是看着那份白绢,像是能从上面看出花儿来。
半天,他道:“先稳住双玄,本尊,去见一个人。”
北疆
天蓝草青,白云悠悠,一眼望过去绿意盎然,连一呼一吸之中都像是带着青草的清甜的味儿,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
滔天的绿意之中,一人盘膝而坐,臂挽拂尘,剑在身侧,琴横身前,俯仰天地,坐化其间,一身绿衣几乎和草场水乳相融,看不出什么区别。
细看,倒也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连少年都算不上,更像是个孩子,脸上带着几分稚气,额间却已经有了三道川字纹,一看便是思虑过重所致——不知道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孩子能有什么好操心的。
忽然,若有所感似的,他睁开了眼睛。
与相貌不同的是,这孩子的眼睛生的倒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可能是修道的原因,一眼望过去,仅有一种看便红尘百态的心酸落寞之感,跟额间的川字纹般配的打紧。
男孩儿若有所思向一个方向望去,不情不愿地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