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抱。”那孩子瞪着一双乌黑圆润的眼,伸开小手,几乎要把自己吊在端木隐的小腿上。
端木隐将手中拂尘插到了后衣领之中,蹲下身子,略显局促地伸出双手,环住了孩子单薄纤细的身子。
最终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孩子的头发。软软的,触感很好,让端木隐不由自主地放下那几分少年老成,笑了笑,额上的川字纹都淡了不少。
“阿璟怎么跑出来了,仔细王爷一会儿骂你。”
那孩子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的失望几乎装满了,已经溢了出来,他道:“今天大家都去坐堂了,家里没人,我就只好来找哥哥了。”
端木隐正在心中琢磨那个坐堂到底是坐谁家的堂。
孩子低着头又近了一步,掂起了脚,把下巴垫在了端木隐的颈窝之中,蹭了蹭,闷声道:“其实他们在也不会陪阿璟玩儿的。平日哥哥在府里也看见了的,除了你,没人跟阿璟说话的。父王不喜欢阿璟,连着王妃,姨娘,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
端木隐从善如流地矮了矮身子,几乎是跪在了地上,拍了拍孩子的肩,温声道:“怎么会呢?王爷王妃世子,他们——他们只是太忙了,阿璟大一点就会明白了。不要多想,哪有亲生父母不喜欢自己孩子的?”
端木隐安慰到一半就哑了火。
他感觉到,自己肩上已经湿了一大片了,水渍黏在身上,相当得不舒服。肩头似乎也随人的动作而略有起伏,端木隐沉默着轻轻地顺着孩子的背。
半天,怀里的人吸了一下鼻子,闷声闷气地道:“他觉得我克死了母妃,自然不喜欢我。”
端木隐手下停滞了半拍,又开始一下一下地顺着孩子的背。不知怎么应答,因为这孩子说得是对的。
冯璟的到来对于当时的北静王夫妇来说,的确有点儿不是时候,先王妃又因为难产而亡。北静王睹物思人——他已经自觉地把自己儿子归到东西一类了,难免思及过世的北静王妃,所以干脆不见。
长此以往,本应最为得宠的世子殿下,成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对,应该叫猫嫌狗不待见的留守儿童,常年飘荡在北境的草原之上。
直到六岁时,才被北静王想起来,顺手牵回了北静王府。
端木隐心中道:有这样的爹,还不如在草原上飘着呢,省的堵心。
想法一瞬而过,随即端木隐边一边抱着冯璟,一边念叨。
罪过罪过,修道之人,岂能如此口无遮拦,心里想想也不应该。
他想了想,将小冯璟从肩膀上拔下来,擦了擦他眼角的痕迹,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才温声道:“这样,哥哥也没有亲人,还被师父送到这里,远近无亲,以后,阿璟就把我当哥哥吧,好不好?”
冯璟的眼圈还稍稍有点儿红,像是一只兔子,闻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把又搂住了端木隐的脖子,“哥哥。”
“嗯。”
“哥哥。”
“嗯,我在的。”
“哥哥,哥哥……”
他就这样像是失了魂魄一样一遍又一遍的叫,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儿烦人的时候,才勉强把自己从端木隐身上扯下来,他道:“哥哥,你不是骗我的吧。”
端木隐将拂尘取下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道:“不骗你。”
小冯璟一把抓住了他的拂尘,扬起小脸,直勾勾又盯上了端木隐。端木隐实际年龄比看上去要大一些,加上常年被师父师娘祸害着摆弄花拳绣腿,身量已经抽的修长了。小冯璟仰着脸看他都有点而费劲。
端木隐一手执着拂尘,一手忽悠一下子,把人放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坐稳。
这一下荡悠得有点飘乎乎地,冯璟的视线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端木隐的袖子,听着这位哥哥不知道跑到哪一国的调子,往回走。
冯璟道:“哥哥,你的琴,你的剑。”
端木隐瞟了一眼,没有理会那孤零零地横在地上的七弦,只是用抓拂尘的手一把捞过了那柄剑,背在身上,动作快的如同鬼魅,连坐在他臂上的冯璟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
端木隐不经意似的:“阿璟,今天府里人都去做什么了。”
冯璟诚实道:“不是说了吗,坐堂。”
他转了转那双贼溜溜地大眼睛,道:“嗯……听老人们说,是青笛夜的虞后主大婚了。”
端木隐点了点头,清风拂过,吹得他的肩头有点儿发凉。
虞后主,虞敏虞嫖姚。青笛夜的规矩端木隐到时略闻一二,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能嫁给虞后主这般女中豪杰。
小公子冯璟的走失并未激起多大的浪花,就连北静王冯缅传晚膳的时候都没想起来少了个儿子这回事儿,相反,他只是问了一句——端木呢?到现在都没回来?
家人答道:“端木公子去了草场,说是要打坐调息,想比是什么要紧的武功法门吧。”
冯缅啧道:“这都出去多久了,端木年纪轻轻,天资甚佳,又肯用功,将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知道蘅芜个老东西天天抱怨个什么,有这么美的徒弟,还不赶紧一天八炷香供着,偏偏要送来北静受这个苦。”
前面说到冯璟的生母先王妃已经罹难,如今的北静王妃正是东平王的女儿李沉,正慢慢悠悠地喝着一碗汤,末了拭了拭唇角,轻声道:“囚夜泽,遇上大麻烦了。阴墟主这是信得着王爷为人。”
冯缅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的风卷残云:“女人家,莫要误事,阴墟主蘅芜君乃是当世名士,皎皎君子,得以与蘅芜相交,能帮上一点小忙,是朋友意气。”
李沉轻笑一声:“呵,果真啊,北静王痴情绝代,重情重义,李某感念。女人家,就不掺和君子高义了。”
这话明明是夸人的,但被李晨说出来,就带了一股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阴阳怪气,让人听起来格外的不舒服。
冯缅皱了一下眉,不轻不重地放下那柄象牙箸,讽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啊,本王今日才算是的得见,东平王薄情寡义,果然也并非空穴来风。”
李沉道:“彼此而已,王爷客气。”
家人们都低着头,生怕两位为主子一发起火来迁怒到谁。
正值此时,外面人通报到:“端木公子和……小公子回来了。”
满屋子的人心里都不大不小地就惊了一下,不约而同去看那个角落,一时气氛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居然——没有一个人看见冯璟没来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