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是被孟章提着领子拖回去的,孟章带着极不耐烦的表情一把把他扔回榻上,冷不丁头让他的头撞到了墙,阿琅就在床上打着滚儿嚷嚷头疼。
阿孟不忍心看他那副惨兮兮的模样,想着上前去给他揉揉头,不料她刚迈出一步,孟章就揪着她的袖子把她揪了回来。
“你急什么?他又死不了。”孟章皱着眉,脸色不悦。
阿孟于是只能站在他身边,垂着头和双手装乖巧。
“这小子可真有能耐,我不过离开了一会儿,他就把你拐到人间去了!我要是经常不来,他是不是要翻天?”孟章训着阿孟,阿孟偷偷撇了撇嘴。
“你也是,人间的道士和尚那么多,他们可不管你有没有作恶,看见一个就扔一张符,万一运气不好遇到一个,被伤了元气,你让我怎么办!”
阿孟不作声,只默默听着。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独自去人间,太危险了,要去就通知我一声,我陪你……”
“诶哟!头疼!阿孟姐姐!我的头要炸了!”
阿琅猝不及防地开口了,这一开口的音量就惊天动地,让孟章把没说完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带着嫌弃看了看榻上撒泼打滚的少年,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孟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给他揉揉头,孟章看出了她的想法,二话不说拉着她走了,临走,她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好好照顾自己”,门关的时候不轻不重,还带进来一缕微风,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远了,阿琅才停了他的哭号,安静地躺在了榻上,双眸紧闭,脸色有些苍白。
“嘶……”他伸手按了按额头,面色有些凝重。
孟章下手也太狠了,摔他的那一下还是用了全力的,要不是他悄悄用了一点灵力护体,现在骨头早散架了……心里无声地抱怨了一会儿,阿琅缓缓睁开了他的眸子。似乎是酒气作祟,他眼里爬着几道细细的血丝。
孟章拉着阿孟回了房,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一副生气又不忍发作的样子。
“跟我说说吧。”他开口,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一些。
阿孟却只是抬头看看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去人间?以前我不让你去的时候,你不是也说你对人间没什么牵挂,也不想去吗,为什么要跟着他去?”
阿孟低下头,两根手指绞了起来。
“孟章……”她淡淡地开口,“前些日子人间下了一场小雪,今天我去的时候地上积了有一寸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一步一个脚印看得清清楚楚,街边的小贩都很热情,酒肆的老板还送了我们两碟小菜,秋露白很好喝,小镇也很热闹,日头高挂,有光,连风也是带着清香的……”
说到这儿,阿孟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抬起头来对上孟章的眼睛:“人间很好,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孟章,这儿太黑了,这两百年来我每天都过得很空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存在着,这两百年我看不到自己的一丁点变化,也看不到周围的一丁点变化,没有人陪我,大家看起来跟我关系很好,可是我连一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他们羡慕我,羡慕我有大房子住,羡慕我有靠山,可我也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能有人陪自己说话,能有人陪自己喝一趟酒……
我有时候甚至想着要跳进轮回台结束这样的日子,我太孤单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存在……可是阿琅来了,一个能每天陪我说话逗我笑的人来了,虽然你总是怀疑他,可是要是赶他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我不能陪你吗?”
“不一样,孟章,你是神君,你要守护一方生灵,你怎么能把大把时间用来陪我呢?这样既不负责,又会让我觉得心里有愧。何况……何况我雀阴一魄有损,我……我……”
我爱不上你。
这一句阿孟没有说出来,先前的酒气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她一时激动,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到最后她已经开始哽咽,心里闷着一口气,怎么都上不来。
孟章低头看她,只能看见她眼里氤氲的水汽,有些挂在睫毛上,可是她却固执地一滴泪都不肯掉。
她爱不上他,雀阴受损,是生前感情受挫的缘故,魂魄残缺的状况下本就难爱上什么人,这些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却仍然怀着那渺茫的一点点希望,只是希望,在没有另一个人的时间里,他能奇迹般地打动她。可是他成功了吗?当然没有,他心里装着太多事情,肩上的责任太多了,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能对她无微不至呢?
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仿佛无所不能的青龙神君心里竟升起了无力感。
“好……我知道了。”可是无论怎么难过,他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就是了,想去人间就找我陪你,人间不安全,我能保护你。”
阿孟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偏到了一旁,孟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我想休息了。”
阿孟这么说着,孟章意识到自己被下了逐客令,于是他带着苦涩轻轻笑了一声,替她顺了顺头发,推门走了出去。
青龙神君还是那个青龙神君,背影依旧挺拔,神色依旧骄傲,可是眉间又晕上了一层霜一般的愁云。
孟章没有离开,他脚步一转,十分平静地推开了阿琅的房门,听着阿琅装的一点都不真实的哭号,也不恼,只是坐在桌子旁,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阿琅装了一会儿,看他没有走的意思,可能也是装累了,他神色自然地停了下来,没有丝毫被人戳穿的羞赧之色。
须臾之间,一道青色的剑光向他袭去,同时阿琅敏锐地捕捉到了杀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挡,一道琴音就从他指尖被拨了出来。剑光很容易就被击退,做完这个动作的阿琅却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道剑气最多只带了一成灵力,分明不是要取他性命,那股杀意多半也是施法人故意散发出来的,只怪他现在魂体有些虚弱,一时没有想那么多。
他警惕地看了看正在喝茶的孟章,孟章此时刚好喝完了茶盏中的最后一滴茶,他轻轻地将茶盏放回桌子上,闭上眼睛,长长抒了一口气。
“……”阿琅有些不明所以。
“阿琅,月牙白的锦袍,秋露白,通天建木,浮玉山……”良久,他张开双眼,低沉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站起身来,面向阿琅,又是那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神琅,你是以为换副皮囊,就不会有人认出你吗?”
神琅阴沉地望了他一会儿,良久,他好像是觉得自己坐着说话没什么气势,于是他把两条修长的腿放下来,也站了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呢?”他冷冷地问。
“我能怎么样呢,”孟章开口,带着一丝自嘲:“肉身在你那儿,残魂在你那儿,我只有一个不能爱任何人的阿孟。”
他笑了笑,有些失落:“神琅,我有时候真想一刀杀了你。”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却也只有短暂的一瞬:“可是连神格都在你那儿,我又不能杀你……”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藏着她,可是我藏了两百年还是被你发现了……神琅,我现在只能盼着你还有一点良知,能想想你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放过她吧,把她还给我吧……”
房间里微弱的烛火在他眼中映出倒影,细细的火焰像一个垂死挣扎的生命,只能微弱地抖动。他语气里带着些恳求,望向神琅的眼里甚至还带着些卑微的神色。
神琅抿了抿唇,似乎是被触碰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他的目光闪烁了一瞬间,但马上就又坚定了起来:“我不会离开的,我一定要带她走。”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孟章的一声长叹,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听着有些瘆人。
“我总有办法让她再从天地灵气中诞生一次的。”孟章开口,声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他手中寒光一闪,那把陪他经历了神魔大战的无终刃就应声地出现在了他手中:“所以今天,你只能死了。”
话音未落,孟章就以极快的速度掠到了神琅面前,无终刃的寒光带着杀意,毫不客气地朝他喉咙刺去。神琅只能拖着这具还未完全恢复的魂体用心迎战,琴声铮铮,青色与白色的光刃冲击碰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神琅只能守,每次孟章的进攻他都只能挡回,却没有余力反击,孟章却是起了必死的杀意,一招一式都直取命门,不过一会儿,神琅额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魂体这么不经打吗?”孟章出言挑衅,神琅心下不甘,刚卯足了劲儿要回击一句,可这一瞬分神却让孟章的剑刺中了他的肩膀,若不是躲得快,非被他卸掉一条胳膊不可。
无终刃毕竟是一品法器,在神魔大战里让魔族望而却步,虽然只是被划了一剑皮外伤,可从伤口处散发的寒气却让神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别走神。”又是一剑刺过,这一剑划破了他的腰。
还没来得及封住伤口的寒气,无终刃就已经呼啸着朝他心口刺了过来,剑刃锋利,甚至能割破空气中的风,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千钧一发之刻,他心口处白光大作,纯净浑厚的白色灵力燃烧般地爆发出来,无终刃被迫撤回,回到孟章手里是,还在兀自嗡鸣。
孟章举剑又要刺,却突闻身后有声异响,他本能地转头,眼里还有没来得及收敛的杀意。
“阿孟!”
是神琅先叫了一声,跑过去扶住了阿孟。
阿孟此时正半跪在门槛处,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物,另一只手紧紧扒着门框,在们框上抓出了几道指痕。
孟章打了一个激灵,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懊恼地收回了无终刃,神色慌张地跑了过去。
“阿孟……阿孟你怎么样?”
“疼……”脸色苍白的阿孟几乎是咬着牙根才能勉强说出这一个字。此时她紧紧皱着眉,眼里红得要滴出血来,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是更多的却是被痛意隔绝的耳鸣声,此时她脑子里正翻江倒海,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出来,一个一个陌生的画面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铺天盖地的痛感袭来,阿孟一闭眼,疼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