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毕竟还是年轻,酒不过三巡,就撂了酒坛子,醉意爬到脸颊上,眼底带了些朦胧的水汽,大着舌头,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边阿孟还在捧着酒坛喝着,酒气入腹,不由打了一个酒嗝。她看着阿琅近似痴呆的眼神,微微勾唇,唇齿间送出一声轻笑:“出息……”
阿琅也不恼,仰着脸嘿嘿的傻笑,不知怎么还有些满足。
说阿孟是千杯不倒,也只是不倒罢了,醉还是会醉的,手边已经七零八落的跌了许多酒坛了,她脸上早就扑上了浓重的酒气,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
阿琅连上半身都撑不住,摇摇晃晃的,但还是倔强地将胳膊撑在桌面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酒壮人胆,或许鬼胆也是能壮一壮的,阿孟现在也不怕了,就迎上阿琅的眼神,比他还更倔一点。
“阿琅啊……”她开口,吐出一口酒气,“说要跟你殉情的那个人……就是你那个师姐吧……”
阿琅嘿嘿一笑,捧着自己的脑袋重重点了一下头。
心里突然有点闷闷的,阿孟腾出一只手来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她丢下了你,你……你还喜欢她吗?”
“喜欢,我最喜欢她了……嘿嘿……”他又是一笑,眼里净是笑意,这个醉鬼咧开嘴,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来。
阿孟含糊地应了一声,酒气涌上来,拿一个酒嗝应付了过去。
胸口有些闷,她胡乱给自己顺了两下,举起酒坛又要往嘴里灌。
只听“扑通”一声,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桌子上,筷子被扫下来,连酒坛都无辜的碎了几个。阿孟被这动静吓了一个激灵,她眯眼看过去,这才发现,阿琅以头做锤,结结实实砸在酒桌上——竟是醉倒了。
“……”阿孟咽了口秋露白,拿一只手蹭去了自己下巴上的酒渍。随即一撸袖子站起来,将他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头,两只鬼跌跌撞撞地踏出了酒肆。
“你个倒霉孩子,你那师姐都骗死你了,你还……”心里堵得慌,阿孟只能对着肩膀上已经睡死了的阿琅念叨,这孩子倒天生是个重情义的,只是心思单纯,容易被骗,这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把他放出去了,要不然以后被人骗了还得替人家数钱……
阿孟使劲儿拖着死沉死沉的阿琅走着,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脑子醉脚步稳的醉鬼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那条路,反正就顺着心意走,等到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浮玉山脚下了。
“这什么地方啊……”阿孟念叨着,仰头四处望望,四面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堆乱石,而她脚下踩着的正是一条不太宽敞的小路。
“啧。”阿孟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本来是想沿着来的路走,能把自己和阿琅再弄回鬼界去,谁知道怎么走到了这样一个不明所以的地方。阿孟有些懊恼,并且把这种懊恼全部表现在了脸上。
总不能站在这儿等着,这地方一片荒凉,连口人气都没有,既然这儿有路,往前走走总能找到办法,再不济,也得找一家人家让阿琅休息会儿,等阿琅酒醒了,这样才能指望他带着她回去。决定了以后,阿孟毅然决然地拖着阿琅继续前进了。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阿孟看到了一张山门,那山门是用鹅黄色的玉刻的,和阿琅怀里那张通行玉牌的材质如出一辙,阿孟抬头,还能看到那玉门上方刻着“琢光门”三个大字。
“嘶——”阿孟呲牙吸了一口气。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总是觉得胸闷,特别是站在这山门前,不适感竟然变本加厉了,心口还能隐隐感到刺痛。难道是这修仙门派有降妖镇魔之能,顺便还辟辟鬼?
阿孟皱着眉向门内看了一眼,门里净是迷雾,只能勉强看清一条上山的台阶。
罢了,这毕竟是阿琅生前生活的地方,万一碰上他哪个师兄师姐下山,看见本该死了的阿琅出现在这,非把他们两个收了不可。
想到这,阿孟打了一个寒颤,果断地拖着阿琅转身走了。
“阿孟?”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怒气的声音,阿孟一听见,忍不住绷直了脊背。
她颤巍巍地转过身,看见那人一张带着肃杀怒意的脸时,赶紧带着赔笑,讪讪地开了口:“啊哈哈,孟章……真……真是巧啊……哈哈……”
孟章拧紧了眉,薄薄的唇藏不住他的怒气。
要说今天孟章为什么没去地府,那是因为,这日理万机,尊崇高贵的青龙神君一大早就提着自己的无终刃,上了浮玉山,进了琢光门。
琢光门的弟子正在晨练,在揽乾殿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下的校场上整整齐齐列了一个方阵,门主的亲卫郎宏蒙立在阵前,指导门中弟子的一招一式,校场上过招的喊声整整齐齐,校服是出尘的青白相间,衣袂在风中翻飞,一派朝气。
就是在这样的场面中,一道挟着七分仙气,三分肃杀的青光掠过台阶,降到了揽乾殿前,不过一瞬,殿下的弟子们就看到从那青光中剥离出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手中提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在这冬日的阳光里更显锋利。
此人正是孟章。孟章做事从来都讲究效率,绝不拖泥带水,于是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礼数,迈着步子就要踏进揽乾殿去。
耳边掠过一阵风,孟章漫不经心地举剑反手一挡,冷漠的眉眼里染上了些不耐烦的味道。
“神君未免太霸道了些,揽乾殿是我派掌门和长老的议事殿,您一声招呼不打就要闯进去,是不是不太合适。”拦他的人正是郎宏蒙,他身形诡谲,校场的弟子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如何掠上那八十一级台阶,他就已经以肉身拦在了孟章面前。
“你的身法倒是愈发快了,”孟章懒懒地抬眼,“但我青龙神君要去哪儿,还要向谁报备吗?”孟章手腕轻转,手上注了三成灵力,无终刃在他手中鬼魅般旋转了一圈,郎宏蒙只觉迎面而来的重压,忍不住后退几步,等脚上稳住了,自己的剑竟是已经折了。
孟章懒得看他,直直踏过揽乾殿的门槛,郎宏蒙却还是不死心,举着断剑再次阻挡了他的去路。
孟章眼底的怒意闪了闪,一只手朝他胸口打去,竟是起了杀意。郎宏蒙也不躲,眼中依然坚定不移。
孟章那只凝了五成灵力的手掌还没来得及碰到郎宏蒙,一道伴着琴音的月牙色灵光和他的掌心相冲,同他打了个平手。
孟章抬眸,看见了那个他今天来要找的男子。
那男子出了一招,收掌回袖,迎上孟章带着杀意的眸子,嘴角却突然噙出一个笑来。
“一大早的就来我这里找晦气,”他懒洋洋地朝殿中的宝座走去,神色不羁:“我说孟章,你闲的没事就去人间除除妖,现在倒好,你不去除妖,反而提着剑来找除妖的我,这是什么道理?”他一扬衣袍坐在宝座上,一只脚也踩了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章,眼里满是戏谑。
孟章并没有被他的挑衅打动,他始终记得自己来的目的,于是他提起剑,剑刃直指那男子:“神琅,把她的残魂交出来。”语气冷漠,不带人情。
被叫做神琅的男子正是琢光门的掌门。
神琅听了他这一句话,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什么残魂?你老糊涂了吗?当初我拼死拿琅玕玉锁住了她的魂魄,你却趁我体力不支,昏迷不醒之际把她给抢走了,我还没同你要,你还恶人先告状问起我来了?”
“我知道你日日都执着于招魂,她的魂魄有损,我探查过了,不在鬼界,又不在人间飘荡,必定是你招来了那缕残魂,交出来,我马上离开。”
“哈哈哈——”神琅笑了几声,笑声里带着明显的不屑与隐忍的愠意:“好啊,那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把她藏哪了,我就把残魂给你,如何?”
孟章没有回话,空荡的大殿里一时静得吓人,孟章面无表情地盯着神琅,后者却回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我们打一场,谁赢谁说了算。”孟章依然举着剑,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无终刃上的寒光就又凌厉了几分。
神琅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从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莽夫吗?”
孟章似是忍不了他这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未得到他的肯定答复,就提着剑掠上了宝座。
神琅眉间的戏谑一敛,反手虚空一拨,从他指间拨出一道强劲的灵光,孟章踮脚翻身,轻易躲过了这道攻击。神琅手下连拨几下,琴声化刃,卷着风就朝孟章飞去,孟章举起剑来抵挡,琴刃与剑刃发出“铮铮”之响,仿佛能刺破耳膜,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孟章忍不住皱了皱眉。只是一下分神,下一道琴刃挟着十分灵力和杀意袭来,孟章只能下意识地举剑抵挡,却来不及蓄起自己的灵力,恍惚被击退了几步。
“都说了不打,你有毛病吗!”一改方才的吊儿郎当,神琅突然暴怒,从座上弹了起来:“揽乾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双生阵法的一部分,要是毁了怎么办!”
他猛然拔高了音量,怒不可遏。
双生阵法,通常用于活人和死人之间,能将两具肉身的命运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保死人肉体不腐。
闻此,孟章本来想要再提剑掠上去的想法忽得被打伞,带着的一腔怒气也都被冲的差不多了。
“赶紧离开我的视线!什么神君,我看就是个莽夫……”神琅骂骂咧咧地起身,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阿琅!”孟章突然没由来地喊了一声。
只见神琅的背影猛然一怔,旋即,他转过身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有毛病吧?瞎喊什么?阿琅是你能叫的吗?只有她才能这么叫我!”他又狠狠皱了皱眉,满身都向孟章传递着抗拒的意味。说完,就理也不理孟章,带着郎宏蒙走了。
侧殿有一间密室,神琅带着郎宏蒙四平八稳地走进去,甫一关门的霎那,他却突然浑身脱力地靠着墙倒了下去。郎宏蒙连忙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只见他额上已经细细的渗了一层汗珠。
“我没事……”他勉强抓着郎宏蒙的手站起来,深深吸了几口气:“魂魄离体太久了,一时不习惯而已……”
郎宏蒙皱着眉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仙君,您魂魄刚入体就用了十成的灵力,当然受不住了……您真的还要在地府耗费时间吗?”
神琅没有理他,他自己稍稍恢复了一会儿,就撇开郎宏蒙的手向密室中心走去。那里停着一张玉质的棺,玉棺上不断散发出点点荧光,他小心翼翼地半跪在棺前,定定地看着棺里的人。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白衣,洁净得像从没入过这尘世,眉是弯的,双眸紧闭,显得恬淡平静,双唇透着一点苍白,可双颊却隐隐透着些红色,看起来像睡着了一般。她身旁放着一盏长明灯,以琉璃做盏,盏中烛火微微跳跃,细看能瞧见那里面睡着一片朦胧的魂魄。
那正是阿孟的肉身,也是阿孟的残魂。
神琅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可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将手收回来,只把额头抵在棺边,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
“宏蒙,”半晌,他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虚弱:“我走了,你替我照看好她。”
郎宏蒙没有回话,他看着自己眼前这个明明应该意气风发的男子,此时却气若游丝地伏在棺边,有银白色的光从他身上散开,等光散尽了,他的呼吸也就从弱到消失,直至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也缓缓停止了跳动。
郎宏蒙将手掌贴在他身上,给他渡了一点足以保护肉身的灵气,他跪了一会儿,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而阿孟就是在孟章不仅没有抢到残魂又受了一肚子气的时候遇见他的,又看她肩上搭着个醉成泥的阿琅,孟章的眉拧得越发深了,眼里的寒意让阿孟看着都有些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