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临安湖边停泊着一艘艘木船。
最大的一艘被数十条索绳栓在观景台旁,待时辰一到,放烟花,割索绳,参加书会的雅士们戴着面具,凭栏赋诗。
这讲究的就是那朦朦胧胧的意境,不看相貌,只论才品。
面具是临安郡的特产,这里温暖湿润,满山遍野长满了清脆的绿竹。心灵手巧的手工艺人将翠竹砍下制成各种各样的面具,再用染料描摹出花样,栩栩如生。
与燕羽分别后,冉靖香到了观景台。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有手执酒盏有意与她结交的学士,但都被她以身体不适回绝了。
此时她正靠在石柱边,无比纠结地看着手中的“烫手山芋”,反反复复地叹气。
所谓的烫手山芋,其实就是两副竹制面具。一副是展翅的飞燕,一副是探水的灵鱼,做工精巧别致。这是被绑入桂花楼前跟那不仗义的小贩手中买的,一直揣在怀里,时至今日也没丢掉。
“唉,我倒底……”
冉靖香眉头微蹙,顿足捶胸,呼思乱想之际,只听身后忽地有人喊。
“白公子。”
她一开始没在意,继续想着心事。
于是那人提高了声音又喊:“白公子!”
“叫什么叫!没看爷……烦着……呢么……”
她转过身去,寻着声音的来源看,一个素衣公子正站在她的不远处,以同样呆愣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只因他的目光太过柔情,令她毛骨悚然,理直气壮的她顿时被泼了一头冷水,浇灭了她全身的气焰。
她反思了一阵,终于认出了是谁,学着儒家学子的模样行了一个不太端正礼。
“原来是吕公子。”
吕子深一身褐色梨袍,眉眼间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悲哀。
那声疏离的“吕公子”生生割裂了他的心,离开长卿的日子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不是他托笑之从文试榜单上查找出他的化名,他就再一次与她失之交臂。虽然他有千百个疑惑想要问她,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她离开燕羽的禁锢。
不管她是因为真的将他忘了而不认他,还是有苦衷,他明白,他都明白。
“鱼儿,我是来救你的。”他微微酸红了眼眶,走近道,“你纵使记不得我,也该记得你的娘亲,她在等着你回去,我也在等着你。虽然我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那燕羽给你食了什么毒,鱼儿,你不要怕……”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往后退步的她。
冉靖香此时此刻的心境便是:爷莫不是碰上了个疯子?
都说吕公子温文尔雅,怎的……看起来不像啊。
来救我?好好的他来救我做甚,他好像知晓一些事,可我对他陌生得很,虽说觉得他眉眼有几分眼熟,但可断定平生决计没有遇见过。
难不成又是一个绑匪?此次她绝不可再中计了。
“吕公子……你……”
“鱼儿,你听我说,燕羽马上就要回来,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将怀中的东西匆匆塞进了冉靖香的怀中,嘱咐道,“你的事我同窦郡长说清了,他愿意帮助咱们,一会儿你戴着它等我,好吗?”
“我……”
“真的来不及了,我求求你……鱼儿,和我走,我们隐姓埋名,我不做官了,咱们去纥厥,离开天朝。”吕子深扶着她的肩膀,哽咽道。
他从前以为他只是念着她的恩情,而当她从他的生命中消失的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的明白,他爱她。
那日鱼大娘留下他问他愿不愿意娶她,他欣喜地应下,赶忙回家收拾好彩礼,等着明日登门聘娶。
之前他不娶她是怕她不答应,鱼大娘的一番话恍若一颗定心丸,那日清早他拿着自己微薄的银两,等待到的不是欲嫁的新娘,而是小鱼儿失踪了的消息。
他找到窦郡长,得来的却是一句“城隍庙里刚发现一具烧焦的女尸,快去看看吧。”,闻言他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从前他穷怕了,只想入京做官,现在他明白了,穷不穷不所谓,只要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就好。
那夜他将全部的彩礼换成了酒,在城隍庙里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不知不觉中,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小鱼儿成了他生命中的信仰,他不能失去她。
鱼大娘从窦郡长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她要比吕子深冷静地多,她拨开焦灰翻弄着一阵后,捧着尸体的一截手腕又哭又笑,大喊着:“不――不,她不是鱼儿!她怀着孕,怎么会是鱼儿!”
他恍若重生般清醒起来,半夜敲开了窦郡长的府门,最为难得的是窦郡长对此时极其重视,还专门请来好友王大人来探查。
得知真相后,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长卿,开始寻她。
他的希望一次次被摧毁,幸而他再临安与她重逢,她看起来很好,一双丹凤眼依旧明亮清澈,只是她忘记了他,唯独忘记了他。
冉靖香用力挣脱开他的禁锢,手臂在他呆愣的眼眸前摇晃了两下,茫然道:“虽然你看起来和我很熟的样子,可我真的不记得你。”
“你不记得我没关系,和我走!”
他牵住了她的手腕,欲拉她离开。
“等等――”冉靖香道,“你弄疼我了,你先松开。”
吕子深真怕弄伤她,当即松开了手,其实他未想到,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哪里有混江湖的小鱼儿力气大,爱之深,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鱼儿,你恐怕不晓得,燕羽绝非良善之辈,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你不是冉靖香,不需要替她接手一生。我带你走,我们逃出去,好吗?”
“……好好,你带我走,”
冉靖香鲜少见男子落泪,此番看吕子深红了眼圈的模样,微微有些怜悯。
她朝旁边推开了两步,与他隔了一些距离后,安抚道:“可……可燕羽马上就要回来了,这可是你说的……你现在急匆匆将我带走,他肯定会追上来。这样,我们从长计议。”
吕子深见她答应,喜不自胜道:“好好好,只要你肯跟我我,怎样都好。”
“那……你看这个,我今天晚上会戴上这个面具,”她指了指手中飞燕的那副面具道,“晚上泛舟游湖,场面必然混乱,那时候我们再走岂不更好?”
吕子深看了一眼那个面具,重重地点头道,“鱼儿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的。”
冉靖香看着他激动的神情,尴尬地笑了笑,朝他比了一个告别的手势。
她尽量让自己展现出恋恋不舍的表情,可小心脏还是忍不住地颤抖,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切,也不看看爷是谁?被迷糊了三次,鬼才会上你的当!”她朝吕子深的背影吐了口口水,又垂头瞧瞧手中的面具,再不觉得碍眼,“也罢,这倒是不愁送不出去了。”
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吕子深拽着她的衣袖说,他不做官了,他要带着她离开……她的心为何那样痛呢?
现在的绑匪也越来越匪夷所思了,居然打起了感情战,连她娘的路数都摸清了,窦郡长的事也知道,果然不简单。
幸亏她机智,没有上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唉,冉靖香啊冉靖香,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忍不住将自己夸赞一番后,她转身去寻燕羽,遇到危险当然要第一时刻寻求燕大人的保护,有大人在,她怕啥?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想什么呢?”
她惊喜地回头,对上了燕羽深刻的瞳孔,他似乎站在旁边注视了良久,一双眼睛宛若天上的辰星。墨色的衣衫配着金玉发冠,腰间少了那根九节玄铁鞭,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先前那般严肃。
吹过的是风吧,为何心尖如此痒,仿佛碰触到蒲公英的绒毛……
她的脸颊上不经意蹿出两片惹眼的红晕,顺手拿起竹面具扇风。
“大……大人,天气真热真热。”
燕羽瞥了一眼旁边沙沙作响的竹林,冷笑了一声:“那靖公主可得好好凉快凉快。”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冉靖香情急之下扯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去哪?”
燕羽看着她似要哭的眼睛,颇为意外地愣了愣,虽知她最擅这类苦肉计的把戏,却还忍不住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说着,看了一眼她拽袖子的手,挑眉道,“还不松开?”
冉靖香委屈地皱皱眉,她方才真的要吓死了,第一回在医馆里被拖走,第二回在怡红阁里被围攻,第三次……她有些凝噎,眼睛不敢直视燕羽,小心地盯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燕羽微微不耐,刚想要扯开时,恰恰看见了她眼角落下的一滴泪。
他猛然一怔,手停在了半空,蹙眉道:“怎么了?”见她只垂着头却不应答,又道,“我和孔雀翎办事不过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冉靖香觉得自己不争气,长这么大居然还哭鼻子,而这丢脸的一幕居然被大人看到,此后大人肯定会更加地嫌弃她。
怎么办怎么办?上回被大人从桂花楼救回后,偏要逞强,错失了靠大人肩膀的机会,现在哭算怎么一回事?
那姓吕的不过一文弱书生,她冉靖香也不是被吓大的。5
不!他知道的太多了,知道她的娘亲,知道窦郡长,知道她冒名顶替。这一桩桩,攸关九一个陌生的男人会对她有那么多的了解么?尤其是看到他哽咽的时,她的泪为何也含在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