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哼着曲儿,早早回了家。
两间连着的茅草屋坐落在山坡上,房子周围植着嫩柳琼花,松软的泥土上嵌着一块块青石,石缝里冒出些五彩斑斓的蘑菇。
少年掀开栅栏门,推着小车走进后院。
他先将小车推到后院的空地上,再把车上的竹筐摘下,放到石墩上,又逗了会儿前些天捉来的蛐蛐。看着偏爱的正青大头败在了紫三段手下,意兴阑珊,走开两步,转回身从竹筐里抓了一碗红彤彤的山楂。
信步走入卧房,两腿一盘懒洋洋躺在床上,两只胳膊交叉枕在脑后,好不惬意。
望着欲漏不漏的屋顶,吐出一个山楂胡。
“呸,酸死爷了!”
不知为何,他坐立不安,心里好像被人放了一把汹汹的火,烧得心痒难耐烦躁莫名。
片刻之后,他两腿一蹬,起身手在怀中一探,将钱袋掏出,数起了银子。
一边数一边碎碎念:“啄鸟花啄鸟花,山楂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偏要那金贵的,哼!真不知道那些有钱人怎么想的!”
干瘪的钱袋里哪有什么银子,数来数去不过五枚铜钱。
他将铜币平铺在桌上,两眼金死盯着,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大干一架。一番斗智斗勇后,发出惆怅的叹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鱼儿,娘回来了!”
少年应了声“唉”,利落地把钱装好,塞进腰带里。这可不能让他那财迷似的娘看见,要不然非得被搜刮得一文不剩。
门外走进一位中年女子,她已至不惑之年,只要一皱眉,额角的鱼纹便会如水藻般纠缠在一起,遮挡住秀美的五官。她穿着与小鱼儿相似,衣衫破旧,满是补丁,胳膊肘挂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两颗大白菜。
远远看风姿绰约,一开嗓,多年混杂在底层的市井气扑面而来。
“又去卖茶了?上次就把隔壁家老五的孙子吃坏了肚子,这回又去糟践谁了?哎,你一个大姑娘出去抛头露面是怎么一回事,快去换回来。”
“知道了,娘。”
小鱼儿无奈地应道。
他将头顶的发冠拆下,乌玉似的墨发紧接着散落在腰间……原来,这吊儿郎当的少年,竟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她到后院的深井里盛了瓢清水,舒舒服服洗了一把脸,脸上掩人耳目的污垢渐渐脱落,露出白净的容颜。曦光洒在身上,为那英气的侧颜勾勒出一条金边,美则美矣,少了些豆蔻少女的浑然天成的妩媚柔和。
所幸,还有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鱼大娘见状,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像个姑娘,你说说你都十八了,还这么不顾忌,以后啊看谁敢娶你!”
小鱼儿耸耸肩,在娘看不见得时候,作怪般吐了吐舌头。
她记事起,便在江湖上流浪,没有归处,从不停留,孤儿寡母相互照应,经常食不果腹,有这顿没下顿。至于那素未谋面的爹爹,她甚至连幻想的勇气都没有。
江湖险恶,她一介孤女,终不如男装方便。
“娘,您别再提了,我不会嫁人的。”
鱼大娘坐在木凳上,揉捏着乏累的臂膀,叹息道:“我看得出,那吕家公子对你有意,他为人质朴,对你更是关怀备至……”
眼前似乎浮现出翩翩公子的剪影,少女不由嗤笑:“子深马上就要进京赶考,将来入仕,为国做一番事业,我怎好拖累他。”
鱼大娘欲言又止,忽然听见“咚咚咚”的叩门声。
小鱼儿放下手中的东西,眼底闪烁出丝丝光辉,忻悦道:“一定是子深来了,前几日我让他帮我拿县太爷许我的银子来着,想必是取到了。”
鱼大娘点头微笑道:“快去开门吧。”
小鱼儿胡乱地抹了把脸,快速地跑了出去,她整整三日没见着他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如她一般欢喜。
“子深,你来啦。”少女开门,笑靥如花。
门外站着一位素衣公子,他穿着泛黄的旧衣,眉眼间尽是儒家学子的温良俭让,有些穷酸书生的意味。他微微一笑,递给少女一个绣着云纹的锦袋,袋子沉甸甸,少说也有七八两。
小鱼儿接过银袋,松绳倒在手中,迟疑道:“咦……怎么这么多?”
吕子深温柔地望着她,眼底藏着不住的浓情蜜意,笑着解释道:“我先前也疑惑,还去找管事的询问,原来是上次和上上次的没领,再加上方才又许了你五两,才攒成这么多的,总共九两五钱。”
小鱼儿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哎呀,我忘记了。”
吕子深疑道:“今日是怎么了?铁公鸡郡长居然肯给你五两。”
回想起今日之事,小鱼儿也是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她先招呼着吕子深进了里屋,紧闭房门后,将发生的事情的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我感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窦知章唤那买茶的王大人,对他的态度十分的恭谨,还说什么不能让什么人见到……”小鱼儿趴在桌上细细打量着银锭,猛地一拍桌子,“差点忘了,还有燕羽,那个梅花暗卫长,他也来长卿了,你说……他会不会是来抓我的?”
话说着说着没了音,吕子深知她对官的畏惧有多深。
他安慰道:“不会的,梅花暗卫自成一派,专供陛下驱策。燕羽作为暗卫之首,他千里迢迢从京都来长卿,肯定是关乎朝局的大事。”
“但愿如此。”鱼儿沉闷地叹了口气。
吕子深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刚刚我去找管事的问银子的事时,路过县令大人的书房,听见他和一个男人的对话,好像就是再说什么燕大人。”
“你可还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
吕子深蹙眉思索,微微摇头道:“隔着门没太听清,”看着鱼儿失望地眼神,忙道,“但依稀听了几句,好像是说要找什么公主,还提到了陛下。”
大周女帝景照反天之刚,年纪轻轻玩得一手好计谋,她本是前朝二皇子冉秋鹤手下一名女将,心存歹意,玩转朝堂,三言两语拨弄得朝野上下四分五裂人心惶惶。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行时,她登基后,施行严刑峻法。是时,营私舞弊之官心惊胆战,两袖清风者也不得安眠,酷吏肆虐横行――景照亲自培养十二名忠心耿耿的死士,于其左肩烙梅花迹。
古人评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梅花暗卫象征着权力无边、死生无门、气节骨血。
他们信仰王权,不因它的至高无上,单单因为那是他们存在的地方,一个黑暗、冷漠、窒息的地方。犯人在临死之前会咒骂他们魔鬼,他们不否认,或许前世他们是魔鬼坟前一株染血梅花,今生带着旧香来到世上,魔鬼赋予他们神力,手中利刃只斩挡路之人。
女帝赋予梅花暗卫先斩后奏之权,生有生法,死亦有死法,落在他们手中不如死的坦荡自在。对普通酷吏来说,刑不上大夫,梅花暗卫上可鞭王子,下可斩贱奴,可谓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梅花暗卫之首燕羽,江湖之中关乎这个人的传说太多太多。有人说他心如野兽,无法体味凡人之情,有人说他下手狠辣,绝不给人悔过的机会,有人说他乖僻邪谬,敢薄了女帝的面子……燕羽,梅花卫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世人称他“燕十二”。
小鱼儿想起黄金马鞍上的男子……
一袭嗜血红衣好似黄泉边的曼珠沙华,令人惊惧、迷醉。那双深沉的眼睛,犹如一只孤独不能言的高贵天鹅,湮灭了世间所有的热情。
他究竟看过多少生死才能如此寂寞,仿佛在天空中游走的鱼,在水中展翅的鸟儿,永不会欢喜,不会悲伤。
“鱼儿。”吕子深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道,“你在想些什么?”
“没……没什么。”她回过神来,摇头一笑,拿起带豁口的瓷杯刚想倒茶,忽然想起一桩事,忙把杯放下,跑到床边挑拣出一些药草装进筐内,匆匆说道:“来不及请你喝茶了,有家小姐请我去给她看病,快要来不及了,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吕子深看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眼里依旧温柔,小声道:“那……我等你。”
目送着小鱼儿远去,温柔的眼神忽地黯淡下来。他爹死于瘟疫,娘在两年前病逝,单靠他给人写状书信,远远买不起书看,在他穷困潦倒之时,小鱼儿就拿她卖茶的钱接济他,还鼓励他让他不要放弃,好好念书,以后考个好功名。
只是,他多次暗示娶她之意,可她却屡屡推辞,叫人琢磨不透。
“吕公子。”鱼大娘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左瞅右瞅,没看见小鱼儿的身影,有些着急。
吕子深起身喊了声:“大娘。”待鱼大娘落座后,他添了一杯新茶,说道,“您来巧了,鱼儿刚走。”
“那死丫头,她去哪了?”鱼大娘有些气恼,她本想着趁两人都在,将心意挑明,看看吕子深是何态度,若是不嫌,鱼儿嫁过去又何妨,陈年往日已成昨日黄花,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惦记。
“她说……去给一位小姐看病。”
“看病?叫吕公子笑话了,就她那两把破刷子,不把人看出毛病老太婆我就大恩大德了。”鱼大娘气得用手扇风散热,她抿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吕子深,笑道:“正好,她不在,我有一桩事需得与公子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