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叼着烟斗,绕过蜿蜒的山路,沿着徐徐流动的溪流再次来到城隍庙。
庙内一如既往的古旧破败,镀金的佛像上蒙了一层脏灰,案上的贡品也已腐烂,还有老鼠蟑螂在地上蹦蹿。
自从重修了菩萨像后,长卿的百姓就极少来此了。绕过佛像走进内堂,西北角开了一扇圆木窗,青石板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干草。
一位年轻的女子躺在上面,和煦的阳光洒在她无意间裸露的暗淡肌肤上。见小鱼儿进来,她艰难地起身,用沙哑的声音唤道:“是鱼大夫吗?”
“是我。”小鱼儿将背上的箩筐卸下,放在墙角处,转望四周道,“你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去了哪里,怎么不见她?”
“盛儿去城里典当衣物了,鱼大夫,你找她有事情吗?”
小鱼儿急忙摇头,那小丫鬟生得一口伶牙俐齿,性子烈语气刁,一见面尽吵嘴,她才不乐意自找不快。
鱼儿走到女子身前,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病容,再看了看她身边瓷碗里的水,伸手探了探温度。
“啧,怎么这么冰,我不是嘱咐你不要再碰凉的了吗?你血亏体弱,再加上怀有身孕,现在才刚刚开始,要是等到足月的时候,岂不是要把整个人都熬没了。”
女子听着她的责备,面带歉意道:“什么都瞒不住你,在这荒野之中,唯有山泉解渴,泉水冷冽,我别无他法。”说着摸了摸纤瘦的腹部。
小鱼儿拉过女子的手臂,搭上三指于腕间诊脉,细微的脉搏在指尖跳动,女子神色紧张,看得出无比惦念腹中的胎儿。
鱼大娘偶尔给人瞧病,初来长卿郡时的瘟疫也是她问诊开药,最后把功德落在小鱼儿身上。她似乎对药很敏感,不穷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问诊,但一出手,就没有救不回来的人。
小鱼儿看得久了,会点皮毛。
半个月前她来城隍庙附近采茶,偶然救下两个姑娘,问从哪里来,女子含糊其辞,只说从京都来,家道中落,流浪到此。倒是那小丫鬟说她们姑爷如何如何钟情,一提起来免不了哭得梨花带雨,可再详细地问,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闻之,小鱼儿暗自描绘出一套精彩的戏本……
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爱上了街边混混,岂料双亲不允,于是未婚先孕,欲与情郎逃婚,未想到曾诺海誓山盟的爱人竟是个薄情之人,抛妻弃子,随了某某相府的千金……戏本是好戏本,女子也是真可怜,小鱼儿虽医术不精,但也看的出女子脉象不稳,甚至有滑胎的前兆。
曾经过惯了奢华,娇弱的身子哪里还受的住贫苦生活呢?看着好好的人,里子早就空了。
小鱼儿叹了口气,审慎道:“你说你有难言之隐,怀孕之事不宜伸张,若非如此,应该去找郡里的名医来治,我医术鄙陋,非正经大夫,只能开几个方子试一试。”
女子浅笑:“鱼大夫,是你在山崖下救了我和盛儿的性命,还为我诊脉,给我找地方养胎,大恩大德,来生必结草衔环,报答姑娘恩情。”说罢,跪下来磕了一个响头,鱼儿急道:“使不得使不得!”
女子拉开小鱼儿拉她的手,连连磕完三个头后坐起身,凝视着小鱼儿。
小鱼儿无所适从,她瞪着豆大的眼睛,莫名地心慌意乱。
女子平静的面庞中流露出岁月沉淀过得痕迹,满目沧桑,她仍旧穿着那身鎏金的长袍,只不过沿路上的荆棘已将全部的华丽磨损的一丝不剩。
唯有发髻间别着的那支彩凤珠钗如故,无论是在金碧辉煌的殿,还是破旧不堪的庙堂,凤凰口衔的红玉都不会变成任人践踏的尘埃。
她颤抖着手将发顶的珠钗生硬地取下,握在手中,油尽灯枯的眼底含着笑意,回光返照一般。
紧接着,她咳嗽两声,弯腰呕出一口浓黑的污血,眼眶微微湿润:“我飘零半生,得遇之人大多薄情,幸而结识姑娘……看得出姑娘刀子嘴豆腐心,乃重情义之人……我知道我活不长了,与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不过一尸两命……咳咳,但求姑娘一事。”
听完她的一番肺腑,小鱼儿不禁触景生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人家还大大地把她褒奖了一番,她再不应,未免有些无情。于是应景地落下几滴滚烫的泪珠,点点头道:“我一定答应你。”
女子将手中的彩凤珠钗郑重地塞进小鱼儿手中,小鱼儿木讷地接了过来,不明所以。
女子道:“拿着它,去京都,找……”
刹那间,“嗖”的一声,一支冷箭闪电般从窗外射进,穿透了女子的胸膛。
“啊――!!”
小鱼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住了,她尖叫一声,惊愣地看着女子陡然睁大的眼睛,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垂落,黝黑的箭头就停在她的眼前。血落在了她灰白的褂子上,犹如一朵朵傲雪寒梅在凛冬初绽。
她卖了许多年的假茶,害过人,救过人。
她想要唤女子的名字,却蓦然想起,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的一切都是神秘的,伴随着心跳结束而尘封。
僵硬的手掌包裹着那支彩凤珠钗,罪恶的是,它的主人死了,它依旧闪烁着清纯的光。掌心湿答答的,粘腻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快,包围这里!”
熟悉的马蹄音,以及兵器与铁甲相撞的剧烈摩擦声在耳边疯狂的涌动着。
刹那间,城隍庙被围堵的水泄不通,两排训练有素的官差分列两侧,中间留出一条两人宽的空隙。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小鱼儿麻木地坐在原地,浑身上下溅满了血迹。她目光空洞,呆呆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官差,以及从官差中走出的似曾相识的男子。
他照旧穿着一身华丽的官服,绯红的长衫上绣着朵朵金色的梅花,一柄长鞭缠绕在他腰间的皮带上,玄色的披风在微风中轻晃,一双深黑的瞳孔犹如欲落不落的日,残存着点点霞光。
他细细打量着她,眼神少了些不屑一顾,多了几分探究。
他背着手,径直向小鱼儿走来,令人生寒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小鱼儿手中那只染血的彩凤珠钗上。
木头人般站立两侧的官差见到他进来,纷纷放剑跪地,齐声喊道:“大人。”
燕羽不耐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然后走到鱼儿的近前,问道:“你就是靖公主?”
小鱼儿不说话,半响后,她似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将彩凤珠钗丢到一旁,艰难地爬到箩筐边,一头栽了进去,漫无目的地翻找。
一旁的官差想要上前阻止,被燕羽一个眼神拦在原地。
燕羽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瞧着她,他想要看看,这位独自带孕逃亡的公主究竟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止血……止血……”
小鱼儿喃喃自语,翻出出几根干枯了的药草,胡乱地敷在死去女子的伤口上。
忙乎一阵后,她试探性摸了一下女子的鼻息,指尖一颤,整个人摔倒在地,“死了……她,死了。”
燕羽蹙眉,拾起被她丢弃的发簪,确认与陛下所绘图样一致后,将它揣进了怀中,无情讥讽道:“一箭射穿左胸,能不死么?”说罢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吩咐道,“带走。”
旁边过来两个官差,一左一右将失魂落魄的少女架起。
城隍庙前的青青草地上安置着一顶软轿,他们用绳索将她的手脚绑紧后抬上轿,又拿黑巾蒙住她的眼,这才放心垂下轿帘。
小鱼儿对长卿郡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他们越过曲折山路,快要抵达城门时轿子停下。
听着外面的声音,似乎是遇到了阻隔,生起一番争执。
绯红的长衫猎猎,燕羽冷冷地看着候在城门口的窦郡长。
窦知章笑容尴尬,双腿止不住地发软。毕竟,眼前站着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梅花暗卫,单是先斩后奏这一条霸权便足以令天下人闻风丧胆,他芝麻豆大的小官,燕羽斩了他都不用奏的。
心里打着退堂鼓,可又想起答应王大人的事。
他咬牙颤声道:“燕大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梅花暗卫果然雷厉风行,下官佩服。”
燕羽沉默未语,朝手边的官差递了个眼色。
官差即刻会意,提剑上前道:“窦郡长这是何意?”问罢扫了一眼县令身后严阵以待的将领,语气沉了几分,“这么大架势是要扣着我们大人么?”
“下官不敢,只是燕大人在我的管辖之内将人无由头的带走,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郡长硬着头皮答道。
小鱼儿听出那是窦郡长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喊道:“郡长!救……救唔……”
守在一旁的官差眼疾手快,用布帕堵住了她呼救的嘴。
窦郡长听到了声音,瞥了一眼燕羽身后的软轿,微疑:“燕大人,敢问这……”
“在逃案犯。”燕羽从腰上的墨色皮带上解下一块令牌,丟给了窦知章,沉着脸道,“此犯关乎朝廷机密,窦县令也要过问么?”
窦郡长惶恐地接过令牌,牌上无字,只刻着一朵五瓣梅花。
这令他识得,梅花令召天下,三十六郡莫敢不从。
只是这令一般都在陛下那里,没想到此次居然给了燕羽,可见陛下如何的重视他。这可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彻底把这位睚眦必报的暗卫长得罪了。
“燕大人,请。”窦郡长喝退身后的官差,赔礼道,“下官莽撞,望大人海涵。”
小鱼儿听的清清楚楚,心道:郡长,你能不能硬气一点,好歹也是一方的父母官,胆大点把爷救出来不行么!
软轿抬起的一刻,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求人不如求己,她尽快让自己镇定下来,渐渐适应所处的黑暗环境后,开始寻找逃生的办法。
那些官差手劲大绑得紧,她无法挣脱,只能靠在轿上生闷气。
按理她一介无知草民,与官差井水不犯河水,难不成他们真的是因那件命案追踪到这里的么?不应该啊,方才听燕羽说什么靖公主,貌似子深之前也同她提起过,郡长与买茶的王大人的秘谈寻找公主,说的是否是同一桩?
她市井无赖一个,哪里又半分公主气质,绑她定然是因为那件事。
出了长卿郡,他们倒底要把她绑到何处,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心下想着,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山路并不平坦,可这几个官差抬着沉重的轿子却如履平地,没有丝毫颠簸,可见武功高强,她唯有智取保命。
忽然感觉脖颈后面有什么东西隔着她,双手摸索着往上探寻,原来是那根与它寸步不离的烟斗。
小鱼儿眼睛一亮,被栓住的两只手协调配合地将烟斗抽出,再又牙齿掀起烟斗上的盖子,将残留的烟丝透过窗帘的缝隙倾洒出去。别的她不敢说,长卿郡抽烟的独她一个,只要有人见到了她留下来的痕迹,寻着烟丝走,一定能找到她。
嘿,爷真是绝顶聪明!
“大人,大人。”走着走着,轿外的官差忽然说道,“您瞧,这地上的是什么?”
小鱼儿身子一僵,不会被发现了吧?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轿外的动静,却没有一丝声音。
“啊哈!”
一只冰凉的手粗鲁地把她拽了出去,并掀开了缚在她眼上的黑巾。
原来此时已经天黑,月光皎洁,倾洒在崎岖的山林里,星星点点的光亮透过树叶落在地上,宛如白昼。
若非月亮,他们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发现她留在路上的烟丝。
燕羽站在她的面前,一脸阴沉,他玩弄着手中的马鞭,一语不发。
一个官差从远处跑了过来,禀报道:“大人,属下看见,一路都有烟丝的痕迹。”
燕羽将她口中的手帕扯出,看着她因紧张而冒汗的脸,冷笑道:“靖公主不解释一下么?”
小鱼儿心里咯噔一下,她深吸几口气,抓住先机赔笑道:“大人,您恐怕不知道,我有烟瘾,一路上不抽几口不舒坦。您的人绑了我的手脚,烟丝是我拿烟斗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您别见怪。”
听到她的蹩脚的狡辩,燕羽似乎有些意外,脸色居然微微好了一些,他接过属下递来的烟丝,放在鼻间嗅了嗅。
“手挺巧。”
“是啊是啊,大人想要,我给您做,只求……大人能饶我一命。”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燕羽闻言将烟丝丢在地上,踩在靴底碾了几脚,单指挑起她低垂的下巴,凝视着那双慌乱的眼睛,勾唇道:“谁说要杀你了?”
小鱼儿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她的眼神犹如受惊地小兔,愣愣地望着燕羽,看着那抹放肆的笑容在唇角晕染开,像失去寒香的梅花,只剩下一瓣妖娆。
她面色微红,自动后退两步。
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燕羽蓦地变了脸色,马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狠狠地扬起。
小鱼儿来不及躲闪,条件反射地用手挡住了脸,即便如此也能清楚感受到迎面而来的肃风。然而鞭子稍稍偏了一寸,贴着她的发丝击落在她身旁的土地上,溅起一阵飞尘。
犹如隔空的一掌,最终未落至脸上。
仿佛刚才的微笑是一场梦幻,而现在的燕羽,才是真正的梅花暗卫。
“谁允许你耍花招了?”冷漠的眼神凝聚在他漆黑的瞳孔中,他扫了一眼一旁的软轿,高声命道,“既然靖公主不想坐轿子,那好,现在起你们不必抬轿了,都给我上马。”
“是,大人。”负责抬轿的四个官差听令上马。
“我不是什么靖公主!”小鱼儿急了,大喊道,“你们抓错人了,我叫小鱼儿,是卖药茶的,根本是什么公主!”
这些话成功地吸引了燕羽,他慢步走到小鱼儿跟前,这次不是单指挑,而是用整只手死死地扳着她的下巴。
小鱼儿无力反抗,只能用瞪眼撅嘴表达抗议,虽然抵抗的心不变,态度却没那么硬气了,道:“燕大人,您明察,我真不是什么公主。”
燕羽居然认真地点点头,他撒开马鞭,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拿出那根彩凤珠钗,递到鱼儿眼前。
“看仔细了,簪子上的官印。”
小鱼儿睁大眼看着干着急,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明明比窦娥还冤,却无处诉说。
燕羽顺手把发簪插在她的头上,这一次任凭她怎么叫喊都没有回头。
他掀袍翻身上马,朝身后的官差道:“都骑得慢点,看好靖公主。”
一名官差走上前来,用腰刀将小鱼儿脚上的麻绳挑断,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鱼儿摆脱了束缚,原地蹦跳了几下,不忘冲燕羽的方向摆鬼脸咒骂:“燕魔头,还真让爷走路啊!!”
旁边松绳的官兵用惊悚的目光对鱼儿行着注目礼,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看什么看,哼!”
还算大魔头有点人性,整支队伍的步伐十分缓慢,但小鱼儿再怎么非凡也是女子,走到半山腰时她就已经受不住了,喘气之余不忘抱怨道:“什么官家人,一点都不懂的怜香惜玉。”
燕羽正悠哉悠哉地向前走着,听到队伍后面满腹牢骚的一句话,竟目含关切,转头慰问了小鱼儿一眼,而在累的半死不活的小鱼儿眼中,那满满的关切充满着十足的威胁与挑衅。
她怕惹怒了大魔头被降罪,赶紧笑道:“呵呵,大人就是体恤民女,知道我身子弱,需多锻炼。”
官差们看得出小鱼儿是明白人,有一名便乘机帮衬道:“大人,靖公主还怀有身孕,此番舟车劳顿,不如……”还想再说什么,被同伴一个眼神逼退回去。
小鱼儿听着纳闷,怀有身孕?
她算是弄明白了,这些权势滔天的官爷们要找寻的靖公主正是她救下的女子,围堵之时,恰巧那证明身份彩凤珠钗在她的手里,所以官兵误杀了女子,反以为她是靖公主。
小鱼儿后知后觉地点头,原来如此,回想起来不由生出一身的冷汗。
若方才那支彩凤珠钗不在她的头上,此时恐怕已身首异处。
她无比庆幸地摸了摸发顶上的珠钗,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劫还是缘,反正这公主的身份她必须应下,要不然燕羽得知她是冒牌货,非得将她杀人灭口不可。
心中了然后,小鱼儿佯装一副楚楚可怜状,泫然欲泣道:“大人,我还……还怀有身孕,若再劳累下去,只怕是一尸两命啊。”
说着,偷眼瞧着燕羽的神色,魔头果然是魔头,脸上不带半分怜惜,反倒有些嫌弃。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官兵的提议,喝令停下队伍,在林中休息片刻,养足精神后在继续。
燕羽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一旁的红棕马上,她重心不稳,感觉快要摔下来时,摇摇欲坠脊背靠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别耍花招,否则……砍手。”
一句威胁的话落在她的耳畔,她身子一晃,转头想要看他。
然而落入眼底的,只有绯红衣衫上的一朵灿金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