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离开这儿。”
小竹屋里,木塌上,一男一女,各躺一头。不知是今日风大还是怎的,入夜许久,二人还没有入睡。男的不停辗转,女的倒是安静,不过一双眸子一会儿闭一会儿睁,看上去心事重重。
男的说了话,也不在辗转,闭了眼像是准备睡了。女的咬着嘴唇,表情纠结一会儿一个样,几次想张嘴,却一次也没发出声音。
外头忽一阵狂风,叮呤咣当的肆虐了好一会儿。冷气渗进屋里,两人又蜷了蜷身体,这一床单薄的被子勉强才够裹全。
风停了,静了,很静。
“我们去哪儿?”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微微有些颤抖,迷茫且希冀。
“回南国。”话音未落,听着外面又一阵风过,文骢睁开双眼,只听哗啦啦一场大雨紧接而至。
文骢望着窗外的目光更坚毅了,他起身穿戴着衣物,动作利落,“今天就走。”
穿戴齐整,他站在床旁低下了头,衬着微光,看着文竹稍显疲倦的面容,心生疼惜,俯身轻轻抚着。
文竹牵强地笑了笑,望着文骢微声道:“我没事的。”
文骢抿了抿嘴,埋着头没理会,沉默少许,他从床下摸了把短刀,冒着雨走了出去。
文竹看着一关一合的门,目光深邃,默默起身收拾,简单打了个包裹,静悄悄的坐到桌前,望着窗外暴虐的风雨,沉思起来。
过了许久,文骢推门回来,文竹立即起身迎上,擦了文骢脸上、手上的水渍,然后把桌上的油灯点亮,笔和墨早已整齐的摆在桌上。
文骢走到桌子旁,从身上摸出一块锈色铁板和一块折了几道的绢帛放在桌面。与此同时,文竹默默地从门后将蓑衣取下,给文骢披上。
文骢扶了扶肩上的蓑衣,将绢帛摊开,在其上虚比了一下,望向文竹问道∶“这条路行嘛?”
文竹看着文骢手指的位置,认真思虑少时,“这条路往常没有巡卫,可是今日听她们说江口有了许多船,想来有什么风声。”说完文竹弯身又在地图上指了一条路。
文骢看着文竹所指,眉头一拧,握着文竹的手,忧心的问道:“你的身体可以吗?”
“皮肉小伤算不得什么。”文竹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
文骢眉头微蹙,闭了眼稍作思忖,最终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文骢收了那桌上的铁板和绢帛,文竹将包裹牢牢地系在怀里。
二人相互披上蓑衣,各自从门后将草帽取下,冒着雨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雨是冰冷的,越来越大,风是刺骨的,越来越凛冽。
天渐明,雨还没停。
荆府,江北望族,虽算不上北国支柱,在商阳郡却也是一方大元,如今荆府正效仿别些大家,对后辈严恪培育,妄想着荆府也能始终的有人掌握大权,如此几代下来,成为那擎天柱也不无可能。
因为今日有雨,荆氏未成年的男男女女是在堂里集合的,现在基本齐了。
“荆风、荆竹未到。”
随着一声通报,大堂里逐渐嘈杂起来。
“这可稀罕了,早练他们俩从没缺过吧。”
“好像是没缺过,诶呀,管他呢,早练都敢不来,以为是咱小公子呢。”
“嘿嘿,总算逮着机会了,小公子来就有的玩了。”
……
“少说些废话,练你们的!”
随着一声呵斥,大殿逐渐安静了下来,而商阳城的南城门,依然嚷闹。
虽说是雨天,也有不少人为生计奔波,早早的就在城门内外等待进出城了。
鼓楼上一通鼓过,城门慢慢开启。同样在城门旁等待许久的文骢二人穿着蓑衣,带着草帽。二人将头上的草帽压了压,微低着头,顺着人流走出城去。
城门外不远处就有所驿站,早做了打算的文骢二人直奔驿站,将铁牌给驿官亮了。
驿官见文骢举止迫切,匆匆一瞥,便迅速点了两匹马借于二人。
二人不多言,分别翻上马。文骢在前,文竹随后,一路南下。
文竹将包裹抱在怀里护着,微微笑着。
文骢不时回头,见着文竹嘴角露出的笑意,心头却没由来的一酸。
在荆府,他很少做决定,得过且过的模样,有了问题也总是逃避。
二人身份特殊,在荆府总受白眼,他平日里还好,文竹却不知忍受了多少次的霸凌。文竹从没提过,时间久了他才多少知道些,却也没想过面对,全都含糊过去了。
离开荆府是文骢所做为数不多的决定之一,是为文竹,更是为他自己。
“身体受不住吭声,咱们就停下歇会。”
“我不碍事,快走吧,到了南国在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追上来了。”她语气虽然嗔怪,嘴角的笑意却浓。说着,她挥了下鞭,赶超了文骢。
雨势不减,天色愈加昏暗。
文骢担心文竹身体,要在一家客栈歇脚,文竹拗不过。
这家客栈不大,可能因为雨天,客人也不太多,门旁马厩只有两三匹。招呼了小二牵马,文骢搓着手,率先进了客栈,从身上摸出铁牌递给账房先生,嘴里说道:“收拾一间房,端去一盆火炉。”
账房先生看了看文骢和身后的文竹,恭敬的接过铁板,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办差啊?”
文骢只是点了点头,没搭话。
账房先生继续说道:“这鬼天气,快入春还这么冷,公子年龄不大,怪辛苦的,担子不轻啊?”
见文骢还不吭声,账房先生也不觉无趣,自哂地笑了笑,将铁板恭敬地递还回去,朗声招呼道:“送公子去客房。端一盆火炉,一壶热水。”
文骢微微点着头,接了铁板跟在店员的后面上了楼,店员开了一间房,引二人进去,退出去之前诺诺说道“火盆马上送来,二位先休息。”
文骢和文竹相互将蓑衣解下,文竹望着文骢眼神躲闪,语气也有些顾忌:“主母也该知道了,她要担心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文骢也有些迟疑,只是他说话的语气还算坚定,“这是迟早的事,她知道的,我不会一直待在商阳。”
文竹微微颔首,没在说什么。伸手摸了摸文骢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湿了,她就从护了一路的包裹里摸出一套干衣服,招呼着给文骢换上。
刚刚换好,店员便将火炉和热水送来了,送走店员文竹将门闩上,文骢贴着火炉坐下取暖,文竹又自顾着翻着包裹,很自然的将自己身上有些潮湿的外衣也脱了下来,并把里面的干粮拿出来,泡着热水递给了文骢。
文骢反手一推说道:“你先吃吧,吃了先去休息。”
文竹也没再推脱,随便吃了几口就说吃好了,又推给了文骢。
文骢接过,文竹又站起来忙碌,将刚刚换下来的衣服,一一架在火炉旁。
摇曳的微弱火光笼罩了屋子,文骢内心悸动,望着曼妙的文竹一时间愣了神。见文竹望来,他赶紧低头,语气有些慌乱,“别忙了,等会我架你去歇着吧。”
文竹莞尔一笑,手下动作也没停,全都架好才去躺下。
入夜,文骢望着窗外的雨,微眯着眼,陷入了沉思,又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
北国,夜。
那夜也是雷雨交加,狂风肆虐。
正睡觉的小文骢,被闪电惊醒,不见旁边的文竹,就蹑手蹑脚的要去寻找。
走在长廊的小文骢,见他父亲屋外站着几个人,因为暴雨的原因看的并不真切,但是其中一个人,他怎么也不会看错,因为那人是他母亲!
小文骢懵懂,只是怕母亲训斥,就自觉的回了屋里。
第二天,母亲带着他和文竹来到了荆府,化名荆风、荆竹。当时的小文骢并没有什么心思,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文骢才有所联想…
而后每每想到父亲的死和母亲有关,文骢就不能释怀。从那时开始,母子二人也几乎不见面,文骢不知道怎么面对已经成为荆府大夫人的母亲。
望着窗外的文骢,默默叹息了一声。又看了看对头的文竹,他轻轻笑了笑,闭上眼,渐渐睡着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梦到了今后的美好生活。
夜深时,原本安静的客栈变的嚷闹。文骢惊醒,打开了条门缝,见楼下人影踵至,定睛一看个个身着兵服。文骢忙的叫醒文竹,简单说了缘由。
“这里没有驻兵,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文骢阴沉着脸,冷哼一声,“这荆府的小老头对畜牲到挺上心。”
匆匆收拾东西,开了窗,文骢轻身一跃,一手揽着窗檐,手一松,脚点下面的窗框,一蹬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转身接了文竹。二人徒步向着南方,消失在夜里。
“没找到。”
“床上还有温度应该刚走。”
“这两个兔崽子耽搁老子们睡觉。”
“其实他俩大人根本不在意。就是小立这孩子,打小都不让人省心。”
“刚才店家说了,就两个人,小立应该没跟他们一起。”
“要不算了别追了,他们俩跑就跑了,还能省不少事。小立玩够就自己回来了”
“就是,他俩要是回去,那帮小子还是少不了闹腾,大夫人又护着,都是麻烦。”
…
天渐明,雨渐歇。
文骢走在前面显得有些疲惫。文竹紧紧跟着,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眼也有些迷离,还没有倒下已是万幸。
“天都亮了。”文骢声音有些急迫,“离柳口还有些距离,要快些了。”
文竹没吭声,文骢疑惑的回头看去,见文竹步子蹒跚,顿时一惊,猛锤了下胸口埋怨自己疏忽大意。走到文竹面前转过身,让文竹趴到他身上。
文竹站着不动,抿着嘴,她自知已经成了累赘,虽然她也想努力的强撑。她望着文骢的双眼闪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你走吧。”
文骢没说话,躬着的身子也没有起来,他背着手‘啪’一声打在文竹的胳膊上,力不小。
因为痛,文竹抽了抽肩膀,一脸委屈。稍稍迟疑了一下,她才慢吞吞的爬到文骢背上,她明白她要活着,她没有资格放弃自己。
在文骢背上,文竹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路上枯燥,为了让文竹打起精神,文骢耸了耸肩,柔声问道∶“你去过南国吧?”
“去过,我记得小时候就在南国,可是我对南国也没什么印象。”文竹趴在文骢背上很安逸,闭着眼,“我在南国时还很小,后来就跟着父亲来了北国。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文竹轻轻一笑,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主母也很好的,主母怀着你的时候,父亲突然得了病,我那时还小,帮不上忙,全靠主母操劳。后来生下你,主母又不停歇的照顾你。而且……”
文骢突然闷哼了一声,打断了文竹的话,“别说她了。”
文竹立即禁声,她知道他与主母间的隔阂,屡次想要促进,都没什么作用。
文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惹文骢心烦,转而问道:“荆立怎么了?”
“死了。”
文竹稍微昂了昂头,忧虑的说道∶“其实他不该死的。”
“他该死!”文骢有些怒气:“不是他,你也不会这样。”他沉声撕吼,又说了句,“他该死!”
文竹心头一暖,动了动身子让自己贴的更紧了,文骢的关心让她很满足。
她何尝不恨荆立,她不光憎恨荆立,她憎恨整个荆府的人,可是她不想因为自己给文骢添一点儿麻烦。就像她遇到欺凌她可以反抗却不能反抗,就像她早就想离开荆府却永远不会开口。
颠沛的二人终于到了柳口,文骢看着前方的林子,对文竹轻声安慰了一句,“进了柳口就好了。”
柳口是商江北岸的一个渡口,此处商江水道缩窄,南北两岸距离较近。
南北两国已经对峙了许久,期间免不得有人需要往返,商阳江口受商阳军队管制诸多不便,柳口却因为与商阳有些距离且道路不便,所以商阳城对此处疏于管制,久而久之,就有胆大的在柳口摆渡。
柳口经营十余年,如今也能称得上颇具实力,与各地大小势力都有了利益往来,其中也包括商阳城,彼此间形成默契,互不干涉。
刚下过雨林子还有些泥泞,文竹想让文骢歇歇在走,文骢只说不累。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计划,本想着天黑之前到南国,可是到江边时,天色已经昏暗了。
岸边稀稀落落的停靠着许多小船,船上却都没人。文骢背着文竹就沿着商江一路往西,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到一艘点了灯的木船停泊着,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船甲望着二人。文骢没多想,走上前去嚷道:“船家送客嘛?”
船家端着烟袋,对文骢二人招着手。文骢一喜,歪了歪头却见文竹已经昏睡,当即加快了脚步。
上了船,船家帮着文骢将文竹安置在船屋,文骢跟船家一起来了船甲,船家解了船索,文骢将钱递到船家旁。
划着船的船家瞥了眼文骢递来的钱,声音沙哑的说道:“南国不认铢钱。”
文骢一愣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船家默默的将铢钱收了,“公子到南国有什么打算?”
文骢默不吭声,船家又悠悠说道∶“公子做了选择,就该早做打算才是,这般,家人怎么放心?”
听了船家的话,文骢也只是点了点,他明白船家也是好意。
文骢是有打算的,而且打算了很久,只是不会说出来,在荆府忍辱负重让他懂得了隐藏自己。
“去船屋吧,天黑了江上冷。”话音刚落,船家又让文骢等等,他从身上摸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才递给文骢,“那小妮子伤的不轻,不用药会落病根,还有些,你给小妮子沏了。”
文骢接过,先谢了一声船家后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南国?”
“明早,今天到了南国你们也没地去,就在我这休息一晚,明早你们在进城。”
再三谢过船家,文骢进船屋将药给文竹沏了喂下,并告诉她明早下船,安心休息。将空盒还给船家,回来见文竹面色依旧惨白,文骢无可奈何,心疼的抱在怀里。
飘荡在江上文骢睡的不安稳,刚透出一点光亮,文骢就出了船屋。
船家已经在忙碌了,见文骢出来,他随手递给了文骢一块令牌。
文骢愕然接过,令牌精致,其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个‘桓’字,文骢不解问道∶“这什么意思?”
船家手里研着东西,也不抬头,淡淡说道∶“什么准备都没有,进了南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你小子还算好命,有人替你着想。”
“给我?”文骢拎着‘桓’字令牌,有些意外的问道。
船家含糊了一句,文骢没有听清楚,船家也不解释,将研磨好的药面悉数装到小盒子里,递给了文骢,“水沏服,一日一小撮即可。”
船家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身体就进了船屋,将文竹赶了出来。被赶出来的文竹面上倒是有了血色,不过两眼惺忪,呆呆地望着文骢。
文骢依然疑惑,对着船屋喊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我就一划船的,什么都不知道,别问了,快走吧。”
文骢愕然地望着手里的令牌和药盒,又恍然地看了眼船屋,心中思绪隐隐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