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
子桓倚着正堂外的槐树,远远看到猎利自府门而来。年宴不过才结束,他就又用玄色将自己裹挟起来,仿佛暗影的使者。然而在这白茫茫的末冬时节,他如此装扮不免极为显眼。
槐树的枝叶仍然枯败,默然垂立在庭院里,似乎永远也不会萌出新翠。
子桓扬手唤他,猎利闻之即垂眸趋步而近。
“陪我练练剑。”
子桓笑嘻嘻地将白刃持在手上翻转,如旋水击石一般,绕出银环,切割东风。
“是。”
猎利握住剑柄,将手抬至眼畔,蓄势待发。
子桓疾攻疾进,他亦退亦守。子桓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终于胜了他一筹。
猎利移步退却,骤然急转,长剑划破了子桓的衣袖。
子桓被击得踉跄,兀自怔在原处。
“殿下恕罪。”猎利冷冷睨着他。
“好厉害。”子桓并不恼怒,反而笑道,“和我大哥一样厉害。”
猎利长眉蹙起,不解他言中何人。
“我说曹昂,子修。”子桓停剑,转向杵在院里的老槐,有些失神。
“大哥智勇双全文武兼修,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举孝廉。”
可惜他已死了。
猎利以他浓重的鼻音轻哼一声,不置一言,只是看着子桓。
子桓回眸,惊觉此时面色庄正的猎利同曹昂真是极像。比几月前西市募台一战,他初见他时要像得多。比他训练长门禁时要像得多。比任何一次都要像。
几乎是曹昂再世。
子桓心中欢喜,赞词愈发飘逸。
“踔绝之能,破竹之势,傲雪凌风,清风朗月。”
“不敢。”
猎利浅浅地回应他。
“你练的什么招式,教我。”子桓央告道。
猎利有了警惕之色,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我们礼尚往来。我精于燕支剑法,我也教你。”子桓见他踌躇,索性一物换一物。
“是。”猎利举剑,轻声道,“岱舆。”
子桓心中惊喜,也立刻举剑跟在他身后模仿。
领略多招之后,猎利收剑,子桓却意犹未尽。
“你真的全部教给我了?”子桓戏语。
猎利眸色一紧,眉锋颤动着。
“那殿下会全部教给我吗?”
猎利似乎原本并不想说这句话,却下意识脱口相问。所以他话音一落,就后悔了,独自站在子桓身旁,沉默。
“当然。不仅是毫不保留,我甚至想杜撰出来一些教给你呢。”子桓笑道。
时光溯回,好像他身旁站的仍是曹昂。
好像他身后,仍是司空的宅邸,而不是什么五官府。
好像,他仍是一名少年,而不是什么魏王之子。
“我是真心欣赏你,我从未见过如此英气之人,给我兄长的感觉。”
猎利不语,只是迈开脚步,退离数步,迅疾回身而刺。
子桓一惊,似乎听到了空气的悲鸣。这正是猎利打败他时所用的招式。
猎利内心剧烈地挣扎着,良久,缓缓言道。
“岱舆末式。周旋,诱敌,一剑诛心。”
猎利冷冽的声音如寒水,永远冻结在子桓的记忆里。
“周旋,诱敌,一剑诛心。”
他会一生都记得。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子桓走回府第之时,肩上的血已经将他的前襟、束腰甚至衣摆全都染红了。
夕阳无限好。
天边晚霞穿云而过,如箭矢刺入花青胭脂,溅起缤纷流光的色彩。碧空高远,云角翻腾,炽烈如火烧一般,形容变幻,瑰丽仿若隔世,坠入仙境。
子桓独自坐在堂外的石阶上,忘记了疼痛,也没有唤人来侍。
他喜欢这浅浅的石阶。
他喜欢低处。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在低处待得足够久的人,才明白怎样向高处攀登。
经安奉命去长门职府取籍册,还未归来。他于是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坐到夜晚。
他的妻子甄宓来的时候,不禁花容失色。
甄宓的柔荑玉手颤抖着触到子桓的左肩,旋即去后院取来药散。
她才是真正的婉如清扬的丽人。花信之年,早已不是少女,端庄的深邃代替了天真,他曾喜爱过的天真。
无形的芥蒂横在他们之间,鸿沟一般。这堵难以启齿的墙,他们都实在不愿去触碰。
她静静地为他拭去血渍。他低眸看着她,却不知有何话说。
她极善解人意,缓缓道:“叡儿近来很好,读书习字,一点也不曾懈怠。”
曹叡。那是他的孩子。
子桓颔首。忽然有一些悲哀。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痛哭一场吗?”
甄宓指尖微颤,良久无言。
“叡儿一定会的。”
“答非所问。”他苦笑道。
“那,魏王会为我痛哭一场吗?”
又是沉寂。沉寂过后。
“王后一定会的。”
子桓忽然大笑起来,任凭眼角的咸涩滑入他的喉咙,涩哑了他的嗓音。
“我明白了。”他握起她的手,迫使这双指若削葱根的柔软的手离开他的身体。
“你回去罢。”
她亦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敛眸答“是”,退出他的视线,如同不染纤尘的天仙。
子桓独自扎好伤口,尚未来得及换下血衣,就有府吏来报,言魏王召见。
“我可是经不起召见了……”他喃喃自语,觉得魏王宫就像鬼门关一样。
七天为期。今日,是第二天。
子桓装作从来没有受过伤的模样,步履稳健地走进崇德殿。
“丕儿,近前来。”魏王用眼神指了指他身侧的座位。
子桓于是缓步上前。
“猎利找到了?”
“没有。”
“今日景行楼走水,想必不是偶然。”
“近来凶徒猖獗,大王一定要严查。”
“杨修进言,说猎利是伏氏余孽。”
“有此事?”子桓装出一副惊诧惶惑的模样。
“既然是伏氏……”魏王沉声,“孤也不想赶尽杀绝了。毕竟当初夷伏三族,也是与南征孙权失利有关,是孤负气所为。”
“大王这是何意?”
子桓蹙眉。魏王的意思似乎是不用再缉捕猎利了。
魏王扬眉一笑。
“孤自然不忍让你负罪,也相信你不会纵徒行刺,但是那日在大理寺,许多双眼睛都瞧着呢,孤又向来注重律法,才不得不那样逼迫你。”
“既然孤已下令,猎利是一定要缉拿的。但是你若实在找不到他,孤也可给你一条退路。”
“孤若真要杀你,必定有朝臣求情。孤便顺势将你外放,过两年给你封地加爵,如何?你不是一直向往昔日南皮之游吗?孤也希望你能逍遥自在。”
子桓闻言,只觉得自己仿佛跌进火里,接受着焚心之痛。
他就这么不想把大魏留给我吗?
他就这么想剔除我吗?
子桓哀怒地攥紧右拳。
“谢大王。臣尽力为大王解忧。”
他颤声。载着失望的眼泪被他极力忍在眼眶里。
“好。你回去罢。”
他揽衣站起,走到堂下,忽然心中一狠,转身伏地。
然而。
“请大王收回成命”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变成了“臣再拜,谢大王恩德。”
曹子桓当时只想一拳把自己打醒。
他会输吗?
不,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想过认输。
夜色又深了些。
卞夫人捧着漆盘,将茶碗奉上。
“大王,你为何又要给子桓恩惠呢?”
“给点希望,让他听话。他听话了,就不敢有自己的势力。这样,孤想让他输的时候,他就会一败涂地,再也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魏王拨动着茶碗,似是笑语,眸中的寒光却刺进了卞夫人的心。她大惊失色,惶恐的眼神仿佛在看着陌生人。
“怎么,怕了?”魏王嗤笑,“你不是一向更喜欢子建吗?”
“可妾也没有要……这般对待子桓……”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魏王抚摸着平滑的漆器——没有一丝杂纹,果然比大理寺那只杯盏要可心得多。
“要不是孤喜爱子建的才华,要不是你喜爱子建的贴心——子桓,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魏王咬牙切齿,仿佛“子桓”二字充满了罪恶。
“瞧瞧他,一双阴阴沉沉的眸子里,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孤讨厌这种未知的压抑。”
魏王冷冷地笑着。
他握着茶碗的右手,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