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深深地自远空映下,是如此阴沉暗淡。微弱的虫鸣匿在草隙,仿佛没有力气面对天地。经安一车接一车地取来竹卷,卷上载着各样的、以规正的字符堆砌起来的名字,每一个,都有可能是子桓的威胁。
“你去请吴质来。”
经安应声,转身出堂。
“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把猎利抓回来!”子桓一拳击在桌案上,阖眼,满心构想的皆是魏王对自己的阴谋和圈套。
这句话,他很熟悉。一年前,他去尚书台的时候,听到崔琰对贾诩掷地有声的承诺。“就算天上下刀子,我等也要扶保子桓做太子!”
他睁眼,用力地捏紧自己手指的骨节。
吴质来时,险些被堆积如山的竹简惊倒。
“季重,你帮我把记案可疑的都找出来。”子桓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
吴质眼中却是波澜骤起:“殿下,这么多归档,臣就是看瞎了双眼,恐也难看出端倪。”
“我又没有让你核查每一件事。”子桓率先展开记录着所有长门禁名字的卷册,“你需要找出来……”
“那些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一毫破绽可寻的。”子桓盯紧了他,“没有破绽,就是最可怖的破绽。”
吴质会意,忐忑低下眸去。
子桓开始解字,像荀恽解出“猎利”含义那般。
三更。烛火燃灭了数次,他仍然专心致志。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容忍欺骗和背叛了。
“殿下,此人……颇有疑点。”吴质熬红了双眼。
子桓心间一疼,泛起怜惜,让他坐在自己身侧:“正好,我也找出来一个。”
两人展卷。
一模一样的,“志唁”二字。
吴质惊诧,随后牵动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你怎么看?”
“此人行迹端正无比,根本抓不到把柄。长门禁卫是为王室效忠的剑客,入职前大多是浪迹江湖的人,甚至还有作奸犯科者,理应有污点。有污点的人更容易被辖制,没污点的人……不畏威胁,岂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正是。”子桓颔首,“此人名叫志唁,若志无心,唁无言,是什么?”
“士口?”吴质偏眸疑惑,随后立刻面色一凛,“吉!”
他到底是聪明人。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给大王进献毒药的吉平。”
建安十九年,太医吉平以医治丞相风疾为由,在丞相药中下毒。失败后被诛杀。
“吉平已死,难道他还有遗孤?”
“总之也是与大魏有血海深仇的人。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倒是很贴切。复仇之人当然须要无心,须要无言。余生只一把长剑在手雪恨便可。”
“单凭解字不能下定论,可你的矛头也指向他,就不得不多虑了。”子桓低声道,“季重,我告诉你,我原本以为大王肯相信我,要追究我的罪责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所以先前我有心放过猎利。但是现在……”
他看着案上摇曳的烛辉:“我必须抓到猎利,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这辈子都别想染指东宫。”
吴质凝眉,郑重地对子桓颔首:“想来志唁和猎利是一伙的,说不准志唁就是他的帮手和耳目。”
“好了,明天我自有安排。”
子桓抬手覆住自己的双眼:“季重,听我讲讲子修,好吗?”
吴质沉默良久,方轻声回应:“斯人已逝,殿下再莫伤悲了。”
往事涌来,子桓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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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子桓八岁。
那天是子修的冠礼,丁夫人亲自为他笄发。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一天。傍晚,他带弟弟去许都城外骋怀策马。
“孝廉哥哥,你及了冠,就可以真正登堂入室了。”
“你怎么整日惦记着我举孝廉的身份?羡慕啊?”子桓与他同骑,他将他拥在怀中开怀笑道。
“当然羡慕了。”子桓回眸仰视他,“大哥,你是长子,是不是将来父亲打下的江山,会由你来坐?”
“这话现在说来不合适。”子修蹙眉,“不过,哪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
子桓笑嘻嘻地靠近他低语:“大哥,我问你要不要做天子,你却回答我什么士兵将军。”
“你人不大,心思倒不少。”子修敲了敲孩子的前额,“坐好了。”
他扬鞭,风瞬时呼啸起来。子桓惬意地阖上双眼。
“大哥,若天下真的归了曹家,你真的成了四海共主,你可不能亏待我!”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星星要月亮,我就给你搭个通天的长梯。”
子桓知道他在戏语,兀自自己遐想起来。
“我要一个园子,有草木虫鱼,能看到风云日月。”
“我还要良驹宝剑,要能射天鹰的好弓。”
“我还要给你当将军,你让我去哪里打仗,我就去哪里。我会保护你的!”
子修朗声大笑,将下颌温柔地靠在子桓的头顶。
十六年前。子桓十岁。
宛城营外,杀声连天。
子桓从梦里惊醒,慌乱中难寻哥哥的踪影。
黑夜,一个巨大的黑夜,连营的火光也不能掩盖这一天的晦暗。他冲出营帐,一名士兵正倒在他脚下。他惊呼一声躲进帐中,追来的叛军一刀刺进亡兵的脏腑。他转身,从帐后奔出,处处是未凝的鲜血,连一匹马都找不到。
张皇失措间,他看见子修驾马赶来,一路连斩数人,行动却因过度疲累而显得吃力。
“大哥,你……”
子修一跃而下,一手将子桓揽起举上马背,用力扬鞭,高声道:“低头!避箭!快走!”
“大哥……”
他回头,见子修独自应对潮水一般扑上来的敌人。
典韦拖着伤躯怒目举刀,子桓的堂兄安民亦陷进包围里。
子修的马儿一向伶俐,躲避坑洼越过绊索。前行不远,子桓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大喊“放箭”。他立即回首,典韦难觅踪影,大抵已经遇害。他心中一沉,焦急地寻找子修。
后来,子桓终于发现了他。他在千军之中显得那么脆弱。他的青冠早已被砍下,长发散落肩上。长箭破风刺来,子桓亲眼看着他倒下去,全身被箭矢扎得一块好地都没有。
子桓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泪水被苍风挟走。
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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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质垂眸不语,子桓望着两侧的梁柱,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你知道,大哥为什么会死吗?你知道张绣为什么会降而复叛吗?”
“因为魏王,强占了张绣叔父的遗孀,他怀恨。”
子桓自问自答。
吴质大惊失色,立刻退下堂俯首道:“臣什么都没听到。”
子桓闻言一哂:“你过来坐。”
“这是司马懿告诉我的。”
“他怎么敢……这是损王誉啊。”吴质长眉蹙起。
“司马懿喝醉酒的时候,无意说的。”子桓冷笑,“不过我不信他是无意。他是有心挑拨我和魏王,好让我狠下心来争太子位!”
子桓掀案站起,竹卷滚落满地,灯盏也翻下桌去,点燃了简册。
吴质连忙上前,想要踩灭火苗。
子桓将两手撑在案上,一字一句,每说一字,都似有锥心之痛。
“大哥死了。我们的父亲,害死的。”
吴质闻之一颤,怯怯地回首注视堂上的人,眼中甚是忧惧与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