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昭武王为魏太原王荣所厚,晨起见荣披发临轩,持食而观《史记》,慨叹良久,由是敬荣,为之分划时势,一无所隐......
《魏唐齐三朝嘉话》.佚名
早早的在一豆蔻美婢的侍候下整理好衣冠,李德明就想要去向尔朱荣辞行。但是来到尔朱荣起居的轩外,李德明发现这被后世鄙视为不学武夫,只晓得滥杀的尔朱荣方才起床,披头散发,还未冠巾,正捧着本司马迁的《史记》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偶尔读到了快利处,还爽朗的自顾着大笑了数声。
“哎,后世史书用春秋笔法贬低尔朱天宝,当真是胡说八道。纵然其有残忍一面,也不失为一时豪杰......”李德明见状叹息,竟然是对制造了‘河阴之变’的尔朱荣生出一丝佩服出来。
“德明快进来,正想寻你来谈谈汉晋故事。昨日相谈,余意未欢!”
“快,照着我的吃食,再送一份来。”
尔朱荣看见李德明站在堂下庭中注视自己,非常高兴,招呼李德明进来,又连忙吩咐左右婢女给李德明奉上与自己一样的美味。
在尔朱家的几日,与尔朱荣的关系愈加亲切。言语之中所谈之事也渐渐从塞北风情,一路见闻,读书心得转换为古今兴衰缘由,戎马军旅之事。
李德明在后世喜欢逛各种军事论坛,贴吧。又喜欢看历朝历史,听各种网上高人讲述历代兴亡得失。最重要的是受惠于后世义务教育系统的知识培训。
分析古今人物,朝政利弊多以唯物辩证法裁量,不落于脸谱化,唯心化。多在大局上,高屋建瓴,在细微处,窥一斑而知全豹。每每借古鉴今,侃侃能言,言之必有物,发之必中要。故而在尔朱荣看来这少年见识上不输于这个时代所谓博学之士,甚至超出许多。
尔朱荣好几次听到李德明关于前代晋朝灭亡原因的高妙之处时,忍不住离开自己的榻席,坐到李德明身旁倾身相听。
当听到李德明分析西晋因门阀而兴,亦因门阀而亡的论点。忍不住高声赞同道:“我昔年也对中朝两代而亡赶到困惑,身边的儒士也多说是晋惠帝愚昧。今日听到德明这样的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感!”
说罢竟然解下了自己的玉带送给李德明,“今年你还系不上,他年凭着你的学识,何忧华袍玉带......”
李德明已经了解了尔朱荣豁达性情,也不推辞谦逊,答了个谢,便收在手边。又继续分解道:“中朝士族门阀进则左右清议,操弄中正九品,满门公卿。退则倚靠权势,畜养部曲奴婢,与国争民。继而腐朽堕落,清谈老庄玄远,再无进取图强之心志。酿成永嘉之变,中朝倾覆。最后虽衣冠南渡,但风气使然,世所转移,彼辈竟成‘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之无能人物......”
“高见!高见!如今朝廷之中多用关东士人,恐怕亦将重蹈覆辙!”
尔朱荣拍手称赞,也抒发了自己对于朝廷时局的见解。
“公但知一,而不知有二。我魏朝制度,虽经太和之政,立过九品中正,臧否过门阀人物。但先帝以来,中正名存实亡。朝中贵要也多以宗室为之。又地方州郡实行均田,广立三长,豪强之势弱于前代。若能继太和之政,夹杂以法家王霸之道。则兴盛之期不下于汉......”
李德明接过尔朱荣的金盏喝了一口这个时代的唤做酪奴的茶水,感觉非常让人怀念与亲切,也许此物就是自己对于后世唯一能寄托之物了,忍不住多喝了几口,方才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可惜......”
“德明勿用再言,我已知晓可惜所为何事。”
尔朱荣洋洋有得色,他经常前往洛阳朝觐天子,又与权贵高门交游广阔,手下商队也布满远近四方,魏朝近年之政早已了然于胸。
“既然伯父已经知晓可惜何处,德明胸中所知已经一并而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德明书是读不了万卷,但这路乘着年少能行上万里。伯父,德明欲往洛阳一行,遍观河洛形胜之地,寻访学问之士。今日其实就是来辞行的。”
李德明起身给尔朱荣行了汉地叔侄尊卑之礼。
尔朱荣似乎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前日他曾在后园见到李德明望见园中腾起的孤雁叹息良久,有悲伤之色。本以为他是年少离家,想念故乡与亲人了,哪里知道这少年竟是心在向南。
比较着自己的子侄辈,以及同来却陷入温柔乡的宇文颢,尔朱荣愈发觉得这少年文武双全,乃是天授与他的良助。
纵然依依不舍的神色跃然脸上,但是也觉得少年前往三教九流,尔虞我诈的洛阳历练历练也好。
眼见尔朱荣有不舍之意,李德明又解释道:“伯父但知,德明尚且年少,还想磨练心志。不想在这温柔乡处,股间生出髀肉......”
“德明,你是刘备,我可不是刘表。再说了你十三四的年纪,纵然长得比同辈高大,又有多少髀肉?”
尔朱荣笑了起来,孝文帝南迁以来,文风大盛,再这样的气氛下,他受过良好的儒家教育。也是读过《三国志》的。否则单纯以财货交接权贵,而不通文,也很难在洛阳吃得开。
李德明自己也看过关于尔朱荣的记载,尔朱荣上表朝廷多是自己亲自书写,他的族弟尔朱仲远颇知书计,曾模仿尔朱荣的笔迹,盗卖官爵,发了不小的财。由此观之后人关于尔朱荣无智莽夫的春秋笔法多有谬误偏颇。须知道上书给皇帝的表章文学要求与书法都是要求很高的。
“那就谢过尔朱伯父。”
李德明拜谢。
“只是多住几天才走不行吗?这才在我这盘桓了几日?”
“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一瞬只在朝夕。”
尔朱荣猛然俯视,注视着这少年伏拜身躯,沉吟良久,感慨良久。
......
逶迤向南的晋中平原官道上,厚厚的覆盖着今冬的白雪,三人腰跨骏马,身披御寒大氅,缓缓而行,远远望去犹如天上之人。
“黄狸伐,怎么非要急匆匆的要去洛阳?开了春去不是更好?”
“阿必泥你是舍不得尔朱家的美婢吧?我看你游荡裙褥之间,早已忘了家中为你定的阎姬了吧!”
李德明在马上取笑。身旁的高车奴可力孤也嗤嗤笑了起来,他可是见过这小娘子,虽然俊俏可是脾气却有着草原儿女的共性,脾气不大好。
“你这高车奴,笑些什么?”
宇文颢有点脸红,又不好对着李德明说些什么,只好撒气到可力孤头上。
宇文颢在尔朱家过得是神仙日子,自己在武川哪里见过这样的奢华生活。但是自家的商队连着乌图都住在郡公府外,自己是因为李德明的缘故才有幸入得其中。李德明要去洛阳,自己虽然不舍,当然也不好意思住下去。
寻思着在秀荣浪荡冬天,还不如跟着李德明去洛阳见见世面。心里也想着尔朱荣不过是个郡公都这样的气派,那满是宗王公卿的洛阳必然不遑多让。
“阿必泥,你觉得尔朱公如何?”
李德明忽然打住马,回首相问。
“轻财好施,慷慨豁达!”
宇文颢回想这几日所受款待,直截了当表示钦佩,赞不绝口。
“那你想过尔朱公富贵不下洛阳宗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像你我这样或是童子,或是白身的北地羁旅之人,尔朱公都能折节下交,比之武川的刺史犹如云泥之别。对待属下慷慨好施,赏罚分明,治理秀荣无不是任人为贤。肆州,并州乃至于六镇刘贵这样的豪杰趋之若鹜。他这样又是为何呢?难道只为了博一个虚名?”
“难道尔朱公有......”
宇文颢本是聪慧之人,读过书,听过王博士讲过汉高光武的故事。须臾间便反应了过来,捂住嘴巴,难以置信。
“难道只有你我才是聪明人么?天下远见卓识之人车载斗量,豪杰之辈更是不知凡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祸兮福兮!我们这样的微末之人万事小心谨慎吧。”
李德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