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宣阳门外尔朱别馆外官亭,一大群人围在刚糊上墙的朝廷榜文边上。一人看罢,从拥挤的人群中钻了出来。
“听说了吗!朝廷只杀了领头的八个人。竟然还下了赦书,其他逞凶的羽林虎贲一个不问。吏部尚书李韶被贬了冀州刺史,由太子太保崔车骑之弟殿中尚书清河崔亮接替。”
宇文颢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李德明正和几个好友谈天说地,聊着各地的风闻趣事。
“也只能这样了?难道要把这千余家宗室全都杀了?自断羽翼?”
李德明悠然道。
“不过这刑罚还是太轻了点,怕是难以服众啊?”
赵贵摇摇头,其实他也早明白最后也是这个结局,又问端坐在侧的王彪:“元和你是清河王府中主薄,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你想知道的是清河王怎么看吧?”
王彪饮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自从和李德明结交,见他常饮南人酪奴。自己也试了试昔日不屑的水厄,觉得果然苦中有甘,乃是提神佳品。从此之后,来拜访好友,那是无茶不欢。
“清河王虽然在朝议中主张严惩,不过是给张家做个样子。真让他去下重手,按照律法论了大辟,将这千余家宗人全部诛杀了,那多半是不可能。这些人论起辈分来,甚至是天子的长辈,和各家宗亲权贵沾亲带故。这样做了,得得罪多少人?”
王彪继续品茶,觉得今天自己往茶水里放上饴糖真是神来之笔,这茶水味道顿时别具一格,甘甜醇厚不少。
“我在堂下就看见清河王下朝后叹了口气,也就这样了。”
王彪皱了皱眉头,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叹口气就算了?堂堂征西将军,朝廷的侯爵,孝文,宣武,当今三朝的元老那就白死了?天下人怎么看?”
高欢今日无事,便告了个假,来李德明这里蹭吃蹭喝。听到王彪所说,颇不以为然。
“天下人?元和是洛阳人,我们几个是北人,我们不就是天下人?还不是这么看?这样以下犯上,用武力胁迫朝堂的例子一开,日后岂不是野心之辈群起效尤。今天拿着石头木棍就能打死国家的将军,明天持了刀剑莫不是围了太极殿挟持天子?”
在座的都是倾心结交的同辈好友,李德明也不避讳什么,一针见血。几人都是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清河王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可又能怎么样。郎中令韩子熙倒是提起过,领军将军元叉的弟弟元瓜倒是和闹事的领头元大有过来往。搞不好,一多半还是元领军的怂恿......”
吃了几块糖心五福饼,王彪打了几个饱嗝,伸了个懒腰。自从入了清河王幕府,每日五更天,便要起床洗漱到王府当值处理杂事,少有酣睡。今日难得休沐,才来会见好友。
“这元领军吃饱了撑的?这么弄不怕尾大不掉,以后不好收拾?”
“如此姑息之政,妇人之仁。不说先坏了国家法度,就如阿必泥所道。以后人人都学了去如何是好?”
宇文颢来洛阳不久,不晓得洛阳城中的风风雨雨,只是不解。高欢也连连摇头,觉得朝堂之人太过短视。
“你才来多久?这元领军把持禁军,靠的就是这帮宗人将佐。张仲瑀上书想要断了这帮人出仕宦途。别人能答应?羽林虎贲一个月才多少俸禄?不靠转了阶级出仕地方捞钱,全家难道在这纸醉金迷的洛阳喝西北风?你说你要是元领军你怎么做?”
赵贵给宇文颢解释道,一旁的王彪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那你说谁给张仲瑀的胆子去燎这虎须?”
“关东豪族呗。还能是谁?他张家出身河北,张彝又出任过青州刺史,和卢渊、李安民这些关东四姓高门打得火热。这十数年来,九品没落,征辟察举又没多少名额。选人又一年比一年多,占了他们多少出仕机会?要想长保富贵,不出仕台阁州郡?光靠婚姻那是缘木求鱼罢了......”
王彪伯父王秉虽然已经致仕,但是和昔年的关东同僚却没有断了来往,平日依旧常有关东高门故人拜访,书信也是不断。关于朝中隐晦之事倒是多有耳闻。此刻便为几个好友说起了此中内幕。
一个小冠的青衣下人进来,换了铜炉中将要熄灭的炭火。王彪见状,立刻停了下来,喝起了盏中茶水。
“下去吧!没我的相召,不要进来。”
李德明吩咐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李德明这几日抽空读了读《易经》,颇多领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这小节有时候不得不重视。
“是!”
青衣奴仆答了个诺,退了下去。临走的时候将堂中四面窗户半开,出去时又将绯门关上。隐隐听见他让堂外当值的同伴都和自己退下。
“尔朱家的奴婢还真是识趣,调教得不错!”
王彪赞了一句。
“都是从秀荣来的尔朱氏故旧。受了梁郡公几代恩惠,当然识趣。不识趣的都被打死埋在城外乱葬岗了。”
众人听闻李德明道出此等事,皆是倒吸了口冷气。
“受了他人财货卖主求荣的奴仆难道还要养着?这等养不熟的狗崽子打死了便是了。元和不知,我们在永宁寺前被人伏击,便是府中一个奴才卖了消息不知给何人。前几日露了财,才被何管事发觉。你说要是下次还卖了我等,我明敌暗,我和阿必泥还能捡回命来?”
“元和接着说。”
李德明学了王彪的喝法将佐餐的饴糖放了点到茶水中,轻轻搅着,神色平静无异。
“幸亏发觉的早,不然下次再见到元和,只能是几十年后的幽冥地府下了。可恨我没亲手宰了他!”
宇文颢见李德明提起此事,用手比了个刀劈状,狠狠说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财帛权势动人心啊,此言不虚!由此观来这天下人和这卖主奴仆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闻前几日的凶险背后还有此等隐秘关节,王彪叹了口气,觉得真如寺中的比丘所说一般,世间之人不过就是为了蝇头小利,杀得你死我活,堪堪落了下乘。
“又什么好感叹的?人在世间不就是这点事吗?吃不饱穿不暖,便想着饱暖。饱暖之后便想着**。饱暖**之后便是田宅美厦,权势富贵。真有几人能有圣人般操守,甘于平淡?仲尼见束脩则喜,闻儒道不行便哀。诸葛孔明都有‘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之语......”
赵贵在武川那是真用心念了书的,此刻摇头晃脑掉起书袋来。
“打住,打住。三代之下就一个孔明可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连王猛这样的王佐之才都拜伏不已。他那句话是呵斥小人谄媚之语。你胡说些什么?”
赵贵肚子里的这点墨水当然在王彪这样的饱学之士眼里简直就是班门弄斧,断句截字,一派胡言。
更何况王彪打小的偶像便是孔明这样有着经天纬地之才,拼了命也要六出祁山,扭转乾坤的道德楷模。于是立刻发言打断驳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