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娟娟白得不像乡下人,傍晚时分,脸蛋开始升火,双颊白里透红地烤着,小鼻子小眼儿像要被烤化了。乐鹏程给她买珍珠霜,杨娟娟将指甲剪干净了,沿着瓶壁挑出花生米那么点大,往颧骨周围薄薄涂一层,再把指甲缝里的残留挤出来,抹在嘴唇上。
过了十多天,杨娟娟说,珍珠霜用完了。乐鹏程再买。这次搭了一罐护手霜,乐鹏程把“买一送一”的标签撕掉,送给她道:“我特地买了护手霜,手也很重要,人家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杨娟娟似懂非懂地笑笑,将东西放进小抽屉。过了两三星期,珍珠霜和护手霜双双告罄,杨娟娟催着乐鹏程,说还想要那种“抹在嘴上,让嘴唇很湿很软的东西”。
最便宜的润唇膏,也要十多块一小管。杨娟娟对着镜子,把嘴唇抿成各种形状,乐鹏程觉得它们像两片富有弹性的塑料制品。润唇膏是草莓味的,抹上后会慢慢变红。杨娟娟伸出舌尖来舔,乐鹏程去搂她,她扭啊扭的,从他胳膊里扭开。
“怎么啦?不让我抱呀?”
“让,让,就是我头发臭,怕你嫌弃。”
“怎么会头发臭?”
“老板发的洗发水,用了老掉头发。”
“那……我给你买。”
“多不好意思呀。”杨娟娟继续扭着身子,那些据说很臭的头发,在她肩膀上扫来扫去。
乐鹏程喜欢她撒娇,这神态适合她的五官。当杨娟娟洗完澡,擦了护肤品,光秃秃地钻进被窝时,就像一只新鲜出炉的面包,暖洋洋、热乎乎,让人舍不得品尝。乐鹏程逼她叫“爸爸”,杨娟娟起初不肯,慢慢才叫开。“爸爸”,这声呼唤,让乐鹏程的心和下身的家伙一起,温暖并且蠢蠢欲动。
完事之后,乐鹏程搂着杨娟娟,边抚摸边扯闲话。杨娟娟用带乡音的普通话问他,认识之前多久没做了。乐鹏程算了算说:“大半年吧。你呢?”
“我啊……不告诉你。”
“那个什么‘军’,是你情人吧?”
“什么‘军’?”
“就是那天你在玻璃上比划的,我是见了那个字,才进你们店的。”
“噢,他呀,”杨娟娟眼睛一闭,“死了。”
“真死了?”
“我心里就当他死了。”
乐鹏程调整胳膊,好让杨娟娟枕得更舒服。他们双双仰卧。天花板新刷了白漆,渗出一小圈淡黄的水渍,第一次躺在这床上,乐鹏程就注意到了。当时的水渍不规则,下过几场雨后,渐渐化出一张人的侧脸。这侧脸不断扩大,变幻轮廓和发型。一天,乐鹏程道:“娟娟,这个像你。”
杨娟娟道:“咦,还真像呢。”
杨娟娟住在“彩云坊”,弄底左手第二家。屋内仅容一床一柜,在床柜之间,有条窄窄的通道,她把旅馆拿来的一次性拖鞋洗晾干净,上床前放在通道上,男鞋在外,女鞋在内,鞋尖冲着柜子。
乐鹏程问:“你在外面还和别人那个吗?”
“哪个啊?”杨娟娟脸一红,“没有的事,我才不做那个呢。”
“不信,你老骗我。”
“我哪骗你啦。”
“骗我不要紧,说明你有羞耻心,还是好女孩。”
“哪有的事。”杨娟娟越说越轻,仿佛即将睡着。
第一次睡觉,乐鹏程问多少钱,杨娟娟道:“我有朋友在外面做,每次八十块。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乐鹏程拿出四张二十元,杨娟娟伸手时,他又抽掉一张,道:“这钱是我们的情谊,你一个女孩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杨娟娟盯着那张被抽掉的二十,乐鹏程只能将那钞票,缓缓叠回另外三张一起。杨娟娟接过钱,放入一只铁盒,锁进床头柜的小抽屉。
一天,乐鹏程去理发店找她,发现买给杨娟娟的衣服,穿在另一女孩身上。
杨娟娟解释道:“爱华的衣服换洗了,我借她穿的。”
乐鹏程道:“瞎扯,人家告诉我,你是五十块一件卖给她的。还有珍珠霜啊、洗发水啊,你都便宜着卖给她们。”
“她们骗你来着,见不惯你待我好。”
“反正我不会再给你买东西。”
杨娟娟噘着嘴,眼泪快出来了:“你永远不理我啦?”
乐鹏程搂住她道:“那我也舍不得。”
那晚临走时,乐鹏程只给了五十元。杨娟娟接过钞票时有些迟疑,但终究没说什么。
杨娟娟隔日轮班,偶尔和人换班。乐鹏程通常下班后找她,有时扑个空。做房东的孤老头来应门。这个被杨娟娟叫作“爷爷”的,下颌长着颗大痦子,痦子顶上钻出两根短毛。
“不在。”老头伸出半只脑袋。他的眼神总像在侦察别人。
好几次,乐鹏程和杨娟娟在屋内,忽听拨弄门锁的声音。杨娟娟道:“别理他。”乐鹏程试图不理,但被弄得心烦意乱。一天忘了反锁,老头居然探头探脑地推开门。杨娟娟正坐在乐鹏程身上,两人同时“啊”了一声。乐鹏程拽过被子,捂住她的后背。老头咳嗽着,不紧不慢地退出去。
乐鹏程道:“真讨厌,你就不能换个住处。”
杨娟娟道:“换到哪里去,外面的房租都贵得要死。”
乐鹏程往往待到五点半,最迟六点,开始穿戴整理。回家路上,他双腿打飘,脊梁发冷,胯间的家伙重得要把整个人拖到地上。身体的满足之后,往往有空虚感,仿佛这种满足是没有意义的。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乐鹏程站在浴缸里,望着自己的下身,热水的冲击使它稍稍仰首,旋即无精打采地垂回去。
一日半夜,乐慧突然大哭,喊着毛头的名字,又说不想活了。乐鹏程劝她,劝不住,就呵斥她。父女吵了一架,重新躺下后,乐鹏程再也睡不着。过了没多久,乐慧起鼾,鼾声轻一记,重一记。乐鹏程突然想念杨娟娟,想捏着她、揉着她,和她说柔情蜜意的话。看看钟,三点五十。起身,穿衣,出门。
南方的冬天让人讨厌,湿气钻过层层叠叠的裤管,大腿凉了个透。乐鹏程想着杨娟娟白白软软、面粉疙瘩似的身子,拐进一家便利店,买她爱吃的糍团、酸奶、巧克力饼干。到了彩云坊,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动手敲门。
“谁啊――”懒洋洋的声音。过了半晌,拖鞋由轻至响。杨娟娟头发蓬乱,略显吃惊:“你呀。”仍倚着门板,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
“娟娟,想和你说说话。”
“现在什么时候了。”
“就一会儿。”
“太晚了,明天吧。”
乐鹏程急道:“我给你钱。”
“真的是太晚了。”
“给钱还不行吗,求你了。”乐鹏程将一马夹袋零食递进去。
“好吧,你等等,”杨娟娟接过袋子,关上门,俄顷,又打开门:“进来吧。”
乐鹏程跟着杨娟娟。杨娟娟嘶嘶地抽鼻子。
“太薄了,”乐鹏程捻捻她的大红睡袍,“没见你穿过。”
“新买的呗。”
进了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刚才没睡觉啊?”乐鹏程问。
“睡了,”杨娟娟将被子拉开,回头道,“愣着干吗?”
乐鹏程朝前挪了一步,杨娟娟兀自钻进被窝。乐鹏程脱了衣服,也躺进去,从身后搂住杨娟娟,手伸进她的睡袍。杨娟娟的皮肤有些粘滑,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乐鹏程问:“老头呢?”
“什么老头?问他干吗?”
“没啥,问问。为啥被子是叠着的?”
杨娟娟噌地坐起身:“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
“你没资格管我。”
“我没管你。”
“你管了。”
“我没有。”
“我是和他睡觉,一直和他睡。”
乐鹏程也噌地坐起身,他不相信耳朵。
杨娟娟叹了一口气:“这种一只脚进棺材的人,根本不行了,无非也就抱着摸两下。摸就摸呗。”她从床头柜拿出香烟,点了一根。凌晨四点的杨娟娟,是另一个杨娟娟。
她吐了一口烟:“你以为我喜欢啊,我总得有个住处,你看不起我吧。”
乐鹏程嗫嚅道:“没看不起。”
两人静静的,一支烟抽完。杨娟娟道:“其实,我是怎样的人,你也清楚。”她的小腿斜出被子,在床沿上晃来晃去。
“我是真心喜欢你。”乐鹏程盯着她的腿。
“你喜欢我什么呀?”两条肉滚滚的大腿,在床架边摊成扁圆的形状,“我没文化,但我不傻。”
乐鹏程伸出手,又犹豫着收回。
杨娟娟瞅着这只出尔反尔的手,淡淡道:“就想和我睡觉,装什么哩。”
“不是的,我想和你……交流。”
杨娟娟咯咯笑着,扬了扬腿。乐鹏程道:“你不适合涂趾甲油。”
“好看。”
“不适合你。”
“你今天横竖看不惯我。”
“我没这意思。”乐鹏程把杨娟娟的腿塞回被子,杨娟娟用脚趾夹他大腿上的肉。乐鹏程抓住她的脚,摩挲着,那只脚就暖和起来。
乐鹏程弯下腰,从床边的长裤口袋翻出钞票,一张十元,三张五元,还有几枚零杂硬币,道:“匆匆忙忙的,钱没带够。”
“算了。”杨娟娟将钱藏进床头柜。
俩人抱了一抱。
乐鹏程道:“这被子他没盖过吧?”
“你嫌脏呀。”
“我哪配嫌你脏……这样也好。”
“什么也好?”
“没什么。”
“不懂。”
“娟娟,其实你挺聪明的。”
“你这个读书人,可别寒碜我。”
“我哪是什么读书人。”
“你上过中学吗?”
“上过。”
“就是了嘛。”
“可是……”
“咦,”杨娟娟打断他,“光顾着说话,时间不多了,”从枕下取出小闹钟,“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开始解睡衣。
乐鹏程道:“今天算了,说说话吧。”
“说啥话呢?”杨娟娟已经脱光,伸手摸他。
“别摸,软的。”
杨娟娟嗤了一声:“不想做,干嘛来找我?”
“闷,找人说说话。”
“为啥闷?”
“我损失了五十万,女儿要自杀。”
“五十万?哈哈,你抢银行啊。女儿没死吧?”
“没死。”
“那就好。”
“不和你开玩笑。”
“嗯,我听着呢。你真觉得趾甲油不好看?和这睡袍颜色挺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