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姨提出,要为乐慧安装义眼。
乐鹏程道:“这事我会办的,怎能花你的钱。”
秀姨道:“我喜欢阿慧,我乐意为她花钱。”
乐鹏程回绝了几次,想想这笔钱对他是大开销,对秀姨或许真不算什么,就答应了,嘴上仍要客气:“真不好意思,真说不过去。”
秀姨打听到一家名为“大开眼界”的私人诊所,离七马路不远,整条街上都是它们的灯箱广告:一只白大褂的手,正将一枚眼皮掀开,露出血淋淋的空眼窝。旁边是红色粗体字:“大开眼界专业眼科诊所,专利技术,一流医术,让眼睛重现光彩!”
去了才发现,只是个借在居民楼的小办公室,一名经理,一名业务主管,一名据说有外资医院工作经验的医生。
经理出示营业执照和专利证明。“这个专利很过硬,瞧瞧,有编号的。”经理指着页角。乐鹏程、乐慧和秀姨凑近细看。证书纸质挺刮、图章清晰。业务主管是热情的中年妇女,记下乐家的号码,说是便于联络。此后两个星期,她天天打来电话,最后说:“如果做不好,肯定不要你们出一分钱。”
手术很顺利,一星期后拆线。乐慧走出手术间时,乐鹏程和秀姨连呼:“效果真好。”秀姨爽快地付清了一千三百块钱。
乐慧提议拍照留念。他们去了“凯威”照相馆。乐慧一连拍了七八张,她问摄影师傅:“我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摄影师傅道:“你太瘦了。”
“还有呢?”
“发型最好弄一弄。”
“看我的眼睛,是不是……”
乐鹏程打断她,对师傅道:“给我们仨合个影吧。”
师傅道:“好,好,来个全家福。”
乐慧居中,乐鹏程在左,秀姨在右。师傅道:“爸爸妈妈靠近些。”秀姨愣了愣,随即一笑,往中间靠去。她和乐鹏程的肩膀挨在一起。
照完相,天色暗了,乐鹏程提议吃新疆菜。新疆饭馆的前侧,有个半圆形舞台,吃了二十分钟,新疆女人上台献艺,食客们纷纷扭转脑袋,窗外围起一圈看热闹的。这是个浅色眼睛的妞儿,小背心,长舞裙,细细的腰肢露在外面。乐慧兴致很高,吃一口,看两眼。新疆女人跳了两曲,在众人要求下又加跳一曲。乐慧跟着哼歌,还不停地笑。
乐鹏程对秀姨道:“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和你下馆子。”
秀姨道:“是啊。”
乐鹏程道:“还是你做的菜好吃。”
乐慧道:“你说话很肉麻。”
乐鹏程脸红道:“哪里肉麻了。难道秀姨的手艺不好?”
“秀姨手艺好,但你夸得像有什么企图。”
乐鹏程和秀姨都有些尴尬,默默埋下头吃菜。乐慧胃口强大,消灭了大盘鸡,又吃皮蛋面,还有羊肉串、手抓肉、油塔子、羊肉蕃茄汤……吃得连连打嗝,最后嗝也打不动,捧着肚子,在路上走得歪歪扭扭。
突然,她指着乐鹏程道:“你放屁了!”
乐鹏程一脸尴尬:“胡说!”
乐慧哈哈大笑:“逗你玩呢,”扭头道,“秀姨,你说好不好玩,真是好玩死了。”
三天以后,乐慧左眼窝开始干涩,分泌物增多。秀姨陪她去“大开眼界”,医生说是细菌感染,要用抗生素眼药水。他嘱咐乐慧注意卫生,每晚取下假眼球清洗。乐慧滴了十多天眼药水,眼窝反而红肿发炎,左侧脑袋也隐隐作痛。再去问,他们就冷淡。业务主管拉起乐慧的手说:“看你的指甲,这么长,里面都是细菌。用这种手清洗眼球,只会越洗越脏。”
秀姨又陪乐慧去正规医院。医生问完情况,道:“你们还敢去私人诊所,最近媒体上爆光了不少,都是骗人钱的。”他开了止痛和消炎药,道:“炎症好了马上停用,长期依靠药物很危险。假眼就一直留在眼囊里,睡觉时不会有感觉,拿进拿出反而感染。”乐慧问是否需要进一步检查。医生有些不耐烦:“你的情况很简单,消消炎就行了。”
乐慧将指甲剪得陷进肉里,还买了消毒湿纸巾,每天洗脸时压在眼窝上,轻轻转揉,揉出眼垢。之后会舒服几分钟,马上又胀痛起来。
乐慧连续做了几晚的梦。一次是彪形大汉冲她面部重击一拳;另一次是左眼窝开出一朵花,那花不停变化颜色,变成红色时,仿佛一条蛇信子。
药吃完了,炎症好些,红肿和分泌物却没消失。又去医院,又配相同的药,红肿仍不退。医生道:“不能再配了,不然肝脏受不了。你自己回去观察观察。”
秀姨带乐慧去“禾美”眼科医院,她注意到报纸上常有这家广告,据说是美国人投资,全套设备由国外引进。秀姨打电话去,接线小姐声音甜美,劈头盖脑一段英文、一段法文、一段日文,然后才是中国话:“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问清直达车辆和营业时间后,仨人同去。医院很气派,几百米之外,就看得到楼顶广告:“禾美眼科医院欢迎您。”大厅宽敞,就诊者不多。每个窗口都挂液晶电子牌。大理石地面擦得锃亮。秀姨提醒乐慧不要滑脚。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
乐慧道:“秀姨,这里看病一定很贵。”
秀姨道:“钱不是问题,看好眼睛最重要。”
“秀姨,你对我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讨人喜欢。”
“我知道,我让人讨厌。”
“不是这样的。”
“秀姨,”乐慧顿了顿,“我觉得怪怪的。”
“嗯?”
“我总觉得……你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秀姨咳了一声,道:“眼睛的事情解决后,我会帮你找个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
接待乐慧的青年男医生,五官堂堂,但个头比秀姨还矮。他建议乐慧换掉玻璃眼球:“太劣质了,再用会损伤神经。我们这里有进口的珊瑚义眼,质量非常好,建议考虑一下。”
“多少钱?”
“钱嘛……”矮医生沉吟道,“比普通义眼贵一点。一万多吧。”
乐鹏程道:“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秀姨看着乐慧。她的左眼窝清空了,松松地蒙着纱布,右眼低垂着。
医生道:“一分价钱一分货。用在身上的东西,不能拿来开玩笑。有的病人为了省钱,使用劣质义眼,结果引发……”
秀姨打断他,让他估算费用。前期消炎、手术费、眼球成本费、药品费用、后期追踪复查……“三万多吧,我给你们算得经济些,可以控制在二万之内。”
手术在2月8日进行。乐鹏程查过皇历,是个吉利日子。矮医生亲自操刀。他姓田,英国留学归来两年。秀姨悄悄向护士打听,护士交口称赞田医生的技术。秀姨准备了五百元的红包。田医生说:“这不可以,医院知道要罚款的。”
手术很成功。乐慧的脸又完整了。她反反复复照镜子,发现微微仰起下巴时,不能转动的假眼和能够转动的真眼,恰好正对同一方向,表情显得较为自然。
田医生说,别进脏水,问题就不大。他开了口服药和眼药水,费用已大大超出二万。乐慧每晚按时滴药水。进口眼球就是好,舒适轻盈,富有弹性。有时做清洁时,乐慧将它放在掌心里,滚来滚去地玩弄。
一天洗脸,在珊瑚眼球里发现两个小黑点,隐隐绰绰的。到了第二天,变得比较明显,好在表面的白色薄膜没出问题。秀姨说,进口东西应该是质量过硬的,要不观察一阵。又过一个多星期,珊瑚眼球表面的薄膜也破出两个小黑坑,仿佛牙齿上的蛀洞,坑里沉积着一些白色物质。
只得又去“禾美”。田医生道:“我们从没发生这种情况。”他拿出成功病例的照片,给乐慧和秀姨过目,还指着其中一张道:“这是我回国后的第一个病人。”据介绍,这位小患者5岁时玩耍,被同伴推到裸着的钉板上,两眼皆被戳瞎摘除,是他——田医生——给了小男孩新生。
手术前的少年,面部像经历了一场地震,整个上半截微微塌陷。他仰着脸,抿着嘴,仿佛和看不见的仇敌较劲。术后的照片就与常人无异了,嘴巴和双颊都是笑的表情,但乐慧仍不觉得他在笑。注视片刻,她突然感到在与死人对视:男孩的眼睛里没有温度!
乐慧道:“我不想装假眼了。”
秀姨叹了口气:“阿慧,别任性。”
眼球薄膜上的黑坑直径,分别为二毫米和三毫米。田医生一口咬定,乐慧没有注意清洁。“你看,别人不都好好的?”他使劲拍打那些照片。它们被放大后塑封起来,装订在活页夹里。
最后找的是熟人。“百合”的姑娘芳芳,和靖阳区的副区长相好。靖阳区下属有个岳进医院,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医院,眼科尤其好。副区长和院长打招呼,主治医生亲自出马,给乐慧安装了高级玻璃眼球,收了一千元成本费。三个月的观察期后,主治医生说:“情况很稳定,不用来复查了。”
这么个大问题,居然简单顺利地解决了。
秀姨带乐慧剪了短发,刘海倾斜,遮住半个左脸。如果脖颈再微微朝右,瞎眼就能被完全遮住。
又买衣服。乐慧喜欢明亮颜色,秀姨却道:“大方干练最重要。”她挑选了几套深色衣服。乐慧觉得自己又瘪又暗,即使是小尺码,穿着也像偷来的。秀姨拎起塌陷的肩膀,沉吟道:“加副厚点的肩衬,另外……”
她拉乐慧去内衣店。营业员问:“什么尺寸?”
乐慧被问住了。她从未进过内衣店,此刻被各种蕾丝和细绳弄得目眩神迷。营业员瞄了一眼她的胸,道:“A罩的。最新款很好卖,试试怎样?”乐慧见她递过来的小东西,立刻喜欢上了。它们像两只精心镂刻的碗盏,几根带子牵牵绊绊,饶有风情。
营业员带她去内间,那里已有几个女人,乐慧脱衣服时有点难为情。营业员在旁边喋喋道:“这形状适合你,一托就起来了,肩带能够拆卸。”乐慧在镜前转来转去,觉得旁边试穿的女人,胸部个个比她大。营业员忽然伸手,在乐慧胸罩内捋了一把:“往当中收,沟就出来了。”又在乐慧另侧胸上捋了一把。
秀姨让乐慧戴上胸罩,套上职业装,穿上皮鞋,乐慧对着镜子左瞧右看,感觉自己上点档次了。
乐鹏程不再挑剔皮肤和长相——这和钱财差不多,谁会挑剔一张人民币的新旧呢。他偶尔找杨娟娟,觉得没意思。路边随便找一个,也没意思。越没意思,就越想这事。没过多久,工资卡就透支了。
除了杨娟娟,又固定了一个相好,叫孙晓琳,一手洗脚的好功夫,把乐鹏程嵌着污垢、结着老茧的脚浸在中药水中,又搓又揉,还掐穴道。啊呀妈呀,热乎乎的劲道直往上冲。
孙晓琳的脸蛋比杨娟娟好,杨娟娟五官没长开,有些小家败气;但孙晓琳的皮肤不及杨娟娟,尤其是脚踝处两圈,摸着像尼龙面料。乐鹏程的指头擦来擦去:“你也给自己泡泡脚啊。”
孙晓琳笑了:“我是服侍人家的命。”
“买双厚袜子穿,脚脖子涂点护肤霜。”
“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呢。”
乐鹏程想说:我买给你吧。硬生生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