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祖院,和尚还是念经,读了家族名册,又与张相根对拜,然后三个大和尚互拜。扁脸和尚脱了唐僧帽,乐鹏程恍恍惚惚,以为结束了,谁知又戴上,念经声再起。人人一头汗水。吕双双道:“他们做完法事要吃荤的,我又杀了几只鸡。”
晚间七时,终于结束。和尚们先吃,面条和蔬菜。吕双双道:“这是休息,待会儿还有。”和尚吃完,又搭三桌,才是张家亲戚们吃。夜间的苍蝇比中午还多,电灯拉线上黑压压一排。乐鹏程挥一挥苍蝇,吃两口饭菜。吕双双不停问:“好不好吃?”“好吃。”“那就多吃。侄,我咋看你没精神。”
饭毕,张相根到天井放烟花,众人喜洋洋围拢来。两大桶烟花,居然都放不出。捣腾半天,张相根气得骂二儿子:“这点事情都不会干。”端明道:“这么多事,都是我操办。见哪个添过手呀。”众人扫兴而散,和尚走掉一半,据说是赶场,余下的回桌边坐着。诵念声又起,音乐比下午时潦草。乐鹏程偷拿了一叠纸钱,推门出去。
没有月亮,只几点星星。有蛙声、狗声,和不知名的动物。乐鹏程摸黑了几步,想起附近有河,于是就地蹲下,翻出打火机。手指和膝盖被照亮了。乐鹏程举着纸钱,轻声道:“爱娣,给你也烧些,好好用着。”直至烫手了,才丢到地上,火光“滋”了一声,转瞬熄灭。乐鹏程觉得,那余光似留在眼底了,眼底发酸,酸出泪来。
有人高呼:“鹏程,鹏程哪里去了?”乐鹏程起身,一阵头晕,头顶的星星摇晃几下,忽地不见了。稍稍平静后,给乐慧打电话:“阿慧。”
“干吗?”
“你好吗?”
“我好个头。”
“阿慧。”
“有屁快放。”
“请你原谅我。”
“什么意思?”
“请你原谅我。”
“你神经病啊。”
“我就你这么个亲人了,希望咱们好好的。”
“你是不是想让我养老了?嘿嘿,”乐慧顿了顿,“想得美。”
乐鹏程呆了一会儿,又给秀姨拨电话。
“秀姨。”
“喂?哎。”
“你在哪儿?”
秀姨迟疑了一下,道:“在‘百合’。”她电话那头的背景似乎很安静,不像在公共场所。
乐鹏程道:“秀红,问个严肃的问题。”
“什么?我在上班呢。”
“要是哪一天,你会考虑嫁给我吧?”
“老乐,你喝多了。”秀姨柔声道。
“我在乡下,刚祭了家人。这儿黑得不见影儿,前后不着道。”
“迷路了呀?我这儿有急事呢。”
乐鹏程喃喃道:“我孤单单没个去处,跟野鬼似的。秀红,你怕死吗?”
“怕。”
“我也怕。我还怕孤单。”
“哦。”
“秀红。”
“嗯?”
“如果有一天,你也老了,怕孤单了,就考虑考虑我。”说完,乐鹏程轻轻摁掉电话。
乐鹏程觉得,从他乡下回来后,秀姨似乎更亲近了些,有事没事的,会请他去坐坐。
一日,她家保险丝断了,让乐鹏程帮忙调换。他边干活,边和秀姨闲扯,说起最近秀姨脸色不好,秀姨道:“事多,太累,缓缓劲就好。”在余晖中,她的面孔极为黯淡。
这时,有人敲门,秀姨站起身,却没去开门。敲了两下,有钥匙声,门自己开了。乐鹏程见一瘦挑的中年男人。秀姨轻咳一声,介绍道:“这是何明,这是乐鹏程,住对面的邻居,我让他帮忙修东西。”
何明向乐鹏程点点头,从门背后搬了张折叠椅,撑开,坐定,问秀姨:“身体怎么样?”秀姨含糊应了一声。乐鹏程急急地从凳子上下来,道:“修好了,我走了。”
“那……不送了,改日再聊。”
乐鹏程挥手作别,顺便打量何明,他的牙齿确实很黄,耳垂却一点不大。
回了家,闷闷不乐,又百思不解。
乐慧问:“想什么呢?”
乐鹏程道:“我见到秀姨的男人了。”
“何明?”
“嗯。你怎么知道?”
“百合的人都知道。”乐慧从抽屉里翻出上次存留的生日卡片。
乐鹏程翻来覆去地看,连呼:“怪不得,怪不得。”
乐慧道:“秀姨有财又有貌,就算没何明,人家也不会看上你。”
乐鹏程道:“我晓得,我从没指望这个。”
乐慧冷冷道:“知道就好。”
饭后,正看着电视,接到秀姨的电话。乐鹏程赶去,门虚掩着,秀姨身穿棉质睡袍,肩披绒线大衣,半盖着被子,倚在床头。他问:“今天不上班?你这阵总是病殃殃的。”
秀姨摇头。
乐鹏程问:“怎么了?”在床边坐下,见她不动,试探着拉住她的手,她仍不动。
“男人对你不好?”
“老乐……你不知道。”
“秀……红,这个何明……是你前夫吗?不是说肺癌死了吗?”
秀姨突然捂住脸,像要哭出来。乐鹏程急忙松开手,又上前环住她。秀姨往他胳膊里靠。乐鹏程搂紧了。搂了一会儿,他道:“屋里太冷,咱们开了空调,慢慢说话。”
空调轰隆作响,乐鹏程觉得,有这噪音掩饰,反能让气氛放松些。
“秀红,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我是看你最近情绪不对。秀姨,说话好吗,别哭……”
突然一暗,空调的巨大响动瞬间消失。月光照进来,车辆的喧哗涌进来。这间屋子迅速缩小,收拢在这对男女的周围。
秀姨道:“保险丝又断了,看来是空调的功率太大。”
乐鹏程按住秀姨:“别动,我来。”
秀姨将双腿伸出被子:“还是得我来,你不知道东西在哪儿。”
她翻出白蜡烛,桌上点一根,手里举一根。又到另一抽屉,找出备用保险丝。她将乐鹏程送到电阀处,搬了凳子垫脚。“小心。”
“没事。”
烛火将他俩的影子扑到墙上,一阵风过,暗下来,风停,又明亮回去。乐鹏程感到安静,仿佛在他和外界声响之间,出现了一道真空。五分钟后,他依依不舍道:“好了。”
秀姨按开关,灯一下亮了。乐鹏程注意到,秀姨的睡袍垂到膝盖,小腿裸着,趾甲抹成鲜红。
“冷吗?”
“还好。”秀姨走动时,睡袍的下摆微微晃动。
乐鹏程五脏六腑里一漾一漾的。“把灯关了吧。”
这话出口时,空调突然发疯似地重新轰鸣。但秀姨真的走去把灯关了,然后停在了开关前。乐鹏程慢慢挨近,手臂小心翼翼地缠上去。秀姨几乎和他一样高,头上有洗发水的柠檬味。一刹那,他想起吴小妮,想起钱爱娣,但很快什么都不想了,双手缓缓绕过绒线大衣,绕进睡袍,停在秀姨的胸部上。乳头很饱满,他的掌心窒息了。片刻之后,他的手指开始划圈,她的皮肤以愉悦的弹性回应这个动作。他摸到了她的心跳。
乐鹏程将脑袋靠到秀姨肩上,他的身体也开始散发柠檬味。他用舌头轻舔她的耳垂,她转身搂住他。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往床边挪。
这时,有人疯狂敲门。
乐鹏程慌里慌张地推开秀姨,轻呼:“何明!”
秀姨整整衣服,拧亮灯,去开门。门外,乐慧湿漉漉地站着。
乐鹏程问:“你来干吗?”
秀姨道:“快进来。外面什么时候下雨了。”
真的,雨下了一阵了。乐慧铁青着脸,慢慢踱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你爸来帮忙装保险丝,喏,”秀姨指着地上,那儿躺着一截烧焦的铜丝。
“嗯。”乐慧看看秀姨,瞅瞅乐鹏程。乐鹏程跌坐在凳子上。
三人僵持了一会儿,乐慧问:“怎么样?”
乐鹏程犹豫了一下,缓缓道:“秀姨病了,我想照顾她。”
乐慧道:“我也想照顾照顾她。”
乐鹏程道:“你别掺和了吧。”
乐慧道:“你才别掺和呢。”
乐慧盯着乐鹏程,乐鹏程望着秀姨,秀姨道:“你们都在这里玩一会儿。”
乐慧道:“好呀。”径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
秀姨问:“想吃什么?水果还是巧克力?”
乐慧道:“饱着呢,不想吃。”
“那看碟片吧。”
“有什么片子?我喜欢惊悚的。”
“只有爱情片、家庭片。”
“随便来点什么。”
秀姨胡乱拿了一张碟,推进机器。站起来时,她有些摇摇晃晃。乐鹏程道:“我看这么晚了,别打扰秀姨休息。”
秀姨道:“没事。”
乐鹏程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乐慧道:“你走,我不走。”
乐鹏程道:“别耍赖,秀姨身体不好。”
乐慧道:“那我留在这儿,照顾她。”
秀姨有些尴尬,看着乐慧,慢吞吞道:“那也行。”
秀姨问乐慧,习惯睡左边还是右边。乐慧想了想说:“左边,这样搂着你时,不压迫心脏。”
秀姨说:“搂着睡不安稳。”
“搂着暖和。”
秀姨把素色小花的厚被子给乐慧,自己又拿出一床略薄的。两人焐进各自的被窝,接着看刚才的故事片。看着看着,秀姨躺下了。快至结尾处,突然出现马赛克,乐慧手持遥控器,进退了半天,片子索性停住不动。只能关了电视和影碟机,也躺下。
“秀姨。”
“嗯?”
“没睡着?”
“嗯。”
片刻,乐慧又道:“我在想刚才的电影,不知那女人最后如何了。”
“也许死了吧,活着也挺痛苦。”
“你说,如果她选择把儿子送进毒气室,会怎样?”
“哪有‘如果’的事情。”
“假设一下嘛。”
乐慧等了片刻,见秀姨没反应,又道:“只是假设一下。”
秀姨咕哝道:“我要睡了。”
乐慧辗转反侧着,渐渐伸出手,隔着棉被,搭在秀姨身上。
“怎么啦?”秀姨问。
“我睡不着。”
“安静躺着,就睡着了。”
“秀姨。”
“嗯。”
“我在想一个问题:你既然看不上乐鹏程,又为啥老找他?”
秀姨不答,似是睡着的样子。乐慧知道她醒着。她自顾自道:“我能理解。不过,我不喜欢看到乐鹏程开心。”
秀姨仍不接碴。乐慧终于感觉没意思,于是也不再说话。渐渐的,她们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