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红不肯再交往。蒋芳一个劲地劝:“你们了解不深,慢慢也许就发现优点了。”等张秀红同意继续交往了,那厢却再没动静。蒋芳一打听,原来是德国开学,飞回去了。再问,王阿姨就吱唔道:“他觉得,你们秀红的年龄大了点。”
这段时间,何明每天打来电话。偶尔邀张秀红吃饭,张秀红总是拒绝。但她不反感煲电话粥。隔着话筒,何明的声音听起来厚实沉稳。他很能拿捏说话的分寸。张秀红也被渐渐引着说些话,但挂断电话后,却记不清聊过什么。这样打发时间,也不错。
在和德国胖子相亲后不久,就入梅了。这是张秀红最讨厌的天气,闷、热、湿,心里像是堵着什么。何明也突然几天没音讯。下班后,张秀红坐在暗黢黢的屋子里,吃饭也提不起劲,想给金亮伟打电话,问洪洪的情况,终于忍住。于是潦草地切换了几个电视频道,早早上床。
一晚,睡得不知何时何地了,突然被电话吵醒,是何明的声音:“雨停了,出来喝喝酒吧。”
“现在几点啦。”
“管他几点,来喝酒吧。”
“对不起,我不喜欢喝酒。”
张秀红挂断电话,将听筒架空。整个后半夜,她翻来覆去的。空气里有股纸张湿烂的味道。闻着这味道,她听见何明推门进来,坐在床边。他握起她的手,低下头,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她仿佛也喝了酒,脑袋眩晕起来。在这眩晕中,闹钟响了,何明消失了。
第二天上班时,张秀红有些心不在焉。那个梦,像是在醒着的状态下做的。梦中的何明,散发着浑厚的男性气息。
很快又到了晚上。照例没胃口,张秀红吃了两块饼干,倚在床上看碟,很快困了,看时间是七点多,打算洗漱,何明来电话了:“秀红,想请你吃饭。”
“我吃过了。”
“那就随便聊聊。”
“聊什么呢。”
“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你瞧,刚下过雨,空气特别好。出来吹吹风,很舒服的。”
于是张秀红动心了,她仅仅不想浪费那些舒服的风而已。
这次见面,气氛轻松许多。张秀红说得比上次多。何明笑咪咪听着。张秀红不好意思道:“怎么不见你动筷。”
何明道:“我一向胃口不大。”
吃完饭散步。一阵风吹过,张秀红抽抽鼻子,何明身上果然有男性气息,和梦中的一样。她脸一红,又开始沉默。何明就此消彼长地话多起来。他说他只有小学文凭,很早出来混,百合由他一手承包,对外宣称台商投资,为的是方便宣传。除此之外,他还有若干资产,不是KTV,就是按摩院。这些话似曾相识,大概是电话里曾经说过的。张秀红将信将疑地笑着,听着。
说得差不多了,何明问:“去我家看看吧?”
“嗯……”
“开车过去,很快就到了。”
“时候不早,明天还要上班。”
“你不上班,老戴一样会给你工资。”
“为什么?”
何明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张秀红道:“这不太好。”
何明给老李打电话。很快,奥迪过来了。张秀红半推半就着上了车。他们坐开一些距离。何明的手搭在座垫上。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超到前面。奥迪往旁边一偏。张秀红急忙撑了一下座垫。他们的掌侧碰在一起。张秀红微微挪开,何明又移过来。一路上,她就不再动了。
离开市中心后,街景更为快速地从车窗外掠过,张秀红看到它们,却意识不到它们。与何明触碰在一起的那块肌肤,发着热,并将这热传送到全身。她有所预感,并感到害怕,却不想去阻止。
车停。何明说:“到了。咱们下来走几步,顺便观赏景色。”
这是一片别墅区,小尖顶们散落在层叠的树梢之间。空间开阔,风速更为从容。张秀红吹着风,渐渐有些恍惚。何明显得很高兴,一会儿道:“后面就是大卖场,买东西很方便。”一会儿又道:“这里的物业管理很好。”他的别墅正对中央人工湖。张秀红开始相信,何明描述的那些产业,也许是真的。
何明家的大门金灿灿的,及至推开门,发现壁纸也是金色的,天花板洒着金粉,地板是金色条纹,从电话机到相框,每一件都金光闪烁。
从前,张秀红最讨厌金,现在满眼都是,反觉气派非凡。在金色的相框里,有黑白的全家福。年轻的何明更瘦,豁嘴笑着。左边是个马脸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手边另一个孩子,眼睛像爸爸,脸型像妈妈。
张秀红问:“你老婆呢?”
何明迟疑了一下,道:“她死了。”
这时,张秀红突然发现,身后站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吓了一跳。女人朝她点点头,又向何明道:“何先生。”
何明冲她一笑:“乔阿姨,来了个客人,我会招呼的。”
乔阿姨就拐进一间屋去。她动作敏捷。
何明带张秀红参观房间。每间都有照片。有的是独照,有的是合影。这一家人,在不同的相片里渐次老去。何明卧室里,挂着三张近照:女儿、儿子、自己。女儿十六七岁模样,头发五颜六色,鼻翼悬着银色鼻环。儿子长相年轻,神情却像中年人,一身西装,头发三七分,头路笔直,像要延伸而下,将他的脸一切为二。
张秀红问:“他们呢?”
何明指着道:“她在美国,他在加拿大,是律师。”
张秀红道:“都很有前途。”
“可惜都不在身边,”何明盯着相片,沉默片刻,扭头问张秀红,“你说,房子这么大有啥用?”
张秀红道:“房子大,住得有尊严。”
“不管有没有尊严,最后都住进这里。”何明比划了一下,张秀红猜他指的是骨灰盒,心里有些别扭。他们慢慢向窗前走去。
何明的卧室像客厅,有餐桌、茶几、沙发、等离子电视。单人床躲在角落里,与一只金色的床头柜作伴。这里可以看见中央人工湖,很大一汪碧绿,皱出一些风的形状。两个小男孩在湖边玩水,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远处的犬吠呼应着他们的声音。
何明道:“我想抽烟了,你要不要来一支?”张秀红摇头,旋即又重重点了一下。何明给她点上烟,又给自己点好,一手夹烟,一手就轻轻绕过来。
“经常抽吗?”
“几乎不抽。”
“好女人是不该抽烟。”
张秀红笑了:“是你让我抽的。”
“是,是,”何明打开烟盒,“还要不要?”
“要。”张秀红学着何明的样,在窗台上掐掉烟头,又接过一支。
在渐暗的天色里,白烟显得特别白。从他们的角度看,白色的烟雾像是从湖面升起的。两个男孩在烟雾中跑起来,又钻出一些孩子,加入他们。窗外嘻哗一片,反而觉出安静。有几个孩子在玩滑板,一溜滑出很远,消失在窗框的左下角。
何明道:“我和社会斗争了半辈子,斗不动了,要歇歇了。”
“嗯。”
“我这个年龄上,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很简单。”
“噢。”
“秀红,”何明转过脸,烟雾和黑暗围剿着他的目光,“你不是嫌我没文化吧。”
“哪里呀,何老板,只要有本事,都是能人。”
“那么,你是不嫌我了,”何明道,“你也多说说自己,让我了解了解你。”
“嗯……太晚了,明天一早要上班的。”
何明不接话。他的双手过来环住她。张秀红静静的,在越箍越紧的怀抱中,缓缓倒向他。
张秀红回来得越来越晚,有几天彻夜不归。蒋芳问起,只推说工作忙。
蒋芳道:“怎么没日没夜加班?”
女儿道:“你不是希望我充实些吗?”
“你该不是谈朋友了吧?和妈说,咱娘俩交交心。”
“真是谈朋友的话,会告诉你的。”
“和男人交往要小心。”
“我知道。”
“妈想见见他。”
张秀红不吱声。
蒋芳问:“是不是那姓何的?”
张秀红反问:“你干嘛猜他?”
“是不是他?”
张秀红犹豫了一下,道:“是。”
何明道:“第一次见伯母,得准备点见面礼。”
张秀红道:“不必那么隆重。我妈对你有点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
何明道:“大概是替女儿把把关。”
张秀红道:“你想多了。”
地点定在“远洋”海鲜大酒楼。包房在二楼,实物点菜在一楼。何明请蒋芳下楼点菜。蒋芳不肯。张秀红道:“你自己去点吧。”
何明一走,蒋芳就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张秀红不答。
蒋芳又道:“这人和我差不多大吧。”
“47岁。”
“长得也太难看了。”
“其实还可以,顺眼了就好。”
蒋芳拉住张秀红的手道:“你怎么尽帮他说话?妈比你阅历深。秀秀,你太单纯,把人看得太好。”
张秀红抽出手,淡淡道:“是的,以前把自己的老公和妹妹,都看得太好。”
蒋芳噎了一下,回过头,冲门口嚷嚷:“怎么没人加水?”
立刻有两个女孩,“来了,来了”,从门外疾走进来。一个连说“对不起”,另一个加水。问要不要放冰。张秀红道:“够冰了。”她们喝着茶,默默等何明。
何明点完菜回包房,道:“这里的鱼很新鲜,我还点了鲸唇,你们尝尝味道。”
蒋芳道:“我老年人了,挑不来鱼刺。”
何明道:“那让服务员把刺先剔了。”
菜上得很快,一道一道的。蒋芳说鲸唇腥气。何明道:“先两口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蒋芳道:“我消受不了这种贵东西,”又问,“你哪里毕业的?”
何明顿了顿,张秀红道:“他很早就自己创业了。”
“噢?开公司的?”
何明道:“是。”
“搞什么业务?”
“第三产业。”
“做得大吗?”
“还可以。”
蒋芳吃了两口,果然习惯了鲸唇的味道。道:“我希望你对秀红好。”
“这个放心,”何明道,“你瞧她的气色,是不是比前阵子好?”
蒋芳细看,张秀红果然面色红润了。何明笑眯眯的,啜着啤酒。俄顷,出去上厕所。蒋芳道:“秀秀,哪怕结了婚,男人都未必靠得住,凡事要为自己着想。”
张秀红道:“我知道。”
蒋芳想了想,道:“长相是差点,但看起来蛮会体贴人。”
张秀红道:“乔阿姨天天给我煲老鸭汤。”
“乔阿姨是谁?”
“他家佣人。他还有个司机,叫老李。”
“他比金亮伟更有钱?”
“也许。”
“刚交往的时候,男人总会花点心思。关键还是要看长远了,是不是还待你好。有句话叫,日久……”见何明进屋来,蒋芳赶忙闭上嘴。
饭后,何明给了蒋芳一个红包,蒋芳推辞几次,就收下了。蒋芳问张秀红,是否跟她一块儿回家。张秀红看看何明,道:“妈,你先打个的回家吧。打的费我给你。”
蒋芳拒绝了女儿的打的费,也没有乘出租,挤着公交车回去了。到家打开何明给的红包,足足五千块。她数了两遍,将钞票放进张秀红存钱的大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