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半夜,张秀红被何明的鼾声吵醒,再也睡不着,就将他的手臂挪到自己脖颈下。何明的头跟着靠过来,呼吸吹到张秀红耳内。他的呼吸很有节奏,配合着座钟的“嘀嗒”。张秀红想到座钟,进而想到时间和日子。时间是河,她的日子是沙,水流急了卷起来乱转,水流缓了就慢慢沉下去。
何明带张秀红去见过二孃孃,他唯一在世的长辈。严重白内障的老太太,把张秀红当成何明的前妻,“咏梅,咏梅”叫个不停。
何明道:“你别生气,她老糊涂了。”
张秀红道“没事,”想了想,又道,“如果以后分手了,看在现在的情谊上,你可别亏待我。”
“只要你不分手,我就不会分手。”
“难道我们一直这样混下去?”
“我这个年纪的人,没啥花花肠子,活得简单舒服就行。我们现在不正又简单、又舒服吗?”
“我心里没着落。”
“你还不信我的为人吗?”
“你只把我当姘头。”
“说什么呀,”何明惊讶,“秀红,如果我有资格,早向你求婚了。可我不配。你人那么好,又有文化……”
张秀红冷笑着打断:“听起来像个借口。你不是说我单纯吗,单纯的人好哄着呢。”
单纯,单纯是傻和迟钝的意思。张秀红又想起张美凤,张美凤也曾用过这个词。
张秀红提出,要蒋芳搬来住,何明爽快答应了。回头和蒋芳提,蒋芳道:“我不要和你们住。一个人挺好。不过看得出,姓何的比金亮伟良心好。”
她越来越频繁地夸他,还问:“你和何明说过小孩的事吗?”
“没呢。”
“最后总要说的。不过问题不大,他自己都有两个拖油瓶。”
“他的儿女都独立了。”
“那更是成问题。以后分财产时,麻烦多得不得了。”
“妈,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是现实问题,迟早要摆上台面的。想当初分家产,咱娘仨个吃了多大的亏。”
“那不一样。”
“都一样,钱是实的,人是虚的。”
张秀红不语。
蒋芳又问:“秀秀,以前是金亮伟逮着你理亏,现在可是他理亏,你应该问他要生活费。”
张秀红道:“何明每月给我一万块钱,还给我买了几份商业保险,我倒也不在乎金亮伟那些小钱。关键是以后离婚时分家产,别墅、存款,那才是大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提离婚?”
“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要分居两年,就能离婚了。”
“得请个好点的律师。”
“那时真跟何明敲定的话,何明肯定会帮忙请最好的律师。”
“这倒是,有钱什么律师请不到。话说回来,何明这种年龄大点的男人,更有经济基础,而且踏实、会疼人,综合考虑,还是不错的。”
像蒋芳夸的那样,何明的确不错,烧得一手好菜,会做木匠会焊铁,甚至会裁衣服和织毛线。他开玩笑道:“我是‘社会大学’的博士生。”
张秀红问:“你那么有钱,干嘛事事亲历亲为?”
何明道:“我怕闲出病来。再说,要不是在‘百合’招工,这辈子也碰不到你。”
他花在“百合”的时间最多。冯瑞云是“百合”的妈妈,张秀红应聘那天见过。冯比何明长两岁,东北妹子,15岁来南方时,已是一米七的个儿,以风骚著称。何明有次说起:“冯瑞云是出了名的,听说‘口活’很好。”
张秀红问:“什么叫‘口活’?”
何明笑着解释。
张秀红不快道:“你试过?”
“我哪敢碰那种厉害角色。”
冯瑞云给一个做官的包养过,后来那人据说去中央了。冯瑞云一过30岁就发胖,一胖就显得蠢,衣裙在身上裹得一轮轮的。其实她不蠢,有北方人的狠,又学到南方人的精明,一口本地话说得顺溜,只有骂人骂急了,才跳出几句东北粗话。冯瑞云做姑娘时攒了些钱,35岁上开了个发廊,不幸被一小白脸卷走家当。何明见过小白脸一次,五官挺标致,脖子上青筋一弯一弯的。冯瑞云破产后,不知哪儿混了几年,重回“大仙窟”,在何明手下讨生活。
张秀红也要随何明去“百合”。
何明道:“那种地方,你去干嘛。”
张秀红道:“我也快闲出病了。”
何明依了她。
这晚,张秀红穿了件暗红的小礼服。
“红色很衬你,”何明笑道:“你这一身,把‘百合’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张秀红跟着他,过走廊,进大厅。靠里的转角沙发上坐着七八个穿旗袍的姑娘,每人的前襟和袖口都粘着装饰性的白棉絮。她们停止说笑,有人叫:“何老板。”其他人跟着叫:“何老板。”
何明将张秀红拉到前面,道:“这是你们的老板娘,你们叫她……秀姨。”
女孩们愣了愣,随即稀稀拉拉地喊:“秀姨――”声音拖得老长,还有一些窃窃的笑。
这时,一个女人从包厢出来。何明叫住她:“冯瑞云,这是秀姨。”
张秀红发现,冯瑞云拥有一张端庄的瓜子脸,身材也不如印象中那样胖。
冯瑞云冷冷“噢”了一声,上下打量张秀红:“我记得你。”
张秀红道:“我也记得你。”她发现自己气势比冯瑞云弱,就挺起胸,抬高嗓门,伸出手道:“你好!”
姑娘们又轻笑。冯瑞云居然没搭理张秀红,扭头对何明道:“怎么才来,上次维修空调的费用,艾丽斯和你说了吗?真是的,哪儿都他妈的抢钱。”
何明道:“我晓得了,”对张秀红道,“你先坐会儿。”
有姑娘搬了一张椅子,张秀红闷坐着。大家开始忙碌,来来去去。一个多小时后,何明才过来:“觉得很闷吧。”
“闷死了。”
“我早说过,这里不好玩。”
张秀红盯着冯瑞云,她正倚着包房门,和门里的人说话,高高的发髻在门框上蹭来蹭去。
张秀红道:“要是我来管‘百合’,肯定比冯瑞云强。”
何明道:“那当然,你是大学生,她是什么素质。不过这种事情,档次太低了。”
“没有档次低不低,只有赚钱不赚钱。”
“也要看赚的什么钱。瞧这里,乌烟瘴气的。”
“你不是说,‘百合’还算正派吗?更何况,这里是文明单位。”
“这里的姑娘都不太文明,一个个泼妇似的。”
“你的意思是,我搞不过她们?”张秀红盯住何明,“有你撑腰,我会怕谁呢?你会为我撑腰的,是吧。”
这以后,张秀红经常跟何明去“百合”。账面上的营业额每月五六十万,折下来的利润,却不过三十多万。张秀红道:“冯瑞云太不会控制成本,反正也不是花她的钱。”
何明道:“冯瑞云自己开过店,在管理方面很有一套的。”
张秀红道:“你信不信,咱们查查她,肯定能查出问题。”
何明道:“关键是抓大头,放小头。只要不过份,揩油就让她揩点吧。”
张秀红不服,问冯瑞云要账本。冯瑞云道:“账本每个月上交何老板的。”
张秀红问何明,何明道:“我没拿过账本。”
张秀红道:“账目得管在自己手里。”
何明笑道:“像个管家婆了。”
张秀红又问冯瑞云。冯瑞云道:“我找找。”找了半天,甩出一叠破破烂烂的纸。张秀红想带回去,冯瑞云道:“不行,每天都要做账的。”张秀红就当场坐到沙发里核账。冯瑞云道:“我们要打扫。”张秀红站到柜台后。冯瑞云又道:“我们要洗杯子。”
“杯子可以过会儿洗。”
“过会儿客人就来了。”
“你有几只杯子?我替你洗了。”
冯瑞云怏怏道:“这可不敢当。”
张秀红翻了几页,有了大致眉目,就开始指尖点着账本,一行行核对。冯瑞云隔三岔五地过来,瞧瞧,搭几句话。她突然道:“何老板晚上睡觉打呼噜的,是不是?”
张秀红道:“什么意思。”
冯瑞云笑笑,走开了。
张秀红呆立了一会儿,就朝外走。刚出电梯,接到何明电话:“人呢?我走开没几分钟,你怎就不见了?”
张秀红道:“怪不得你不肯辞退冯瑞云。”说完关机,打的回住处。
不多久,何明追来。张秀红叫乔阿姨别开门,乔阿姨还是开了。张秀红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何明道:“我和她们聊天时,说过自己打呼噜。冯瑞云那是故意气你,我已经骂过她了。”张秀红有些信了,仍做出不信的样子。何明解释了半天,叹气道:“你想怎么样吧。”
张秀红道:“你要真的想证明,那就辞退冯瑞云。”
何明道:“别看一个小小的歌舞厅,管理起来千头万绪,远不是看看账本那么容易。冯瑞云已经做顺了,重新交接很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张秀红回过身,望着何明,“当然不仅仅是看账本,但不看账本成吗?简直是一笔糊涂账。单说给顾客打折那块儿,一张凭证都没有,上个月整整打掉十万的折。”
“秀红,再走着看看吧。”
“还要看什么,宁愿让人家蒙你,也不肯给我一次机会。”
“秀红,你想要什么呢。现在有吃有喝,还有零花,日子舒服着呢。”
“我可不想做寄生虫。”
“秀红……”何明捋捋她的头发,“有时候,我真觉得不了解你。”
何明正式辞退冯瑞云。他答应让张秀红抽成营业额的20%。张秀红道:“要不立个书面合同吧?”
何明道:“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
“你当然不会反悔。我只不过求个心理感觉。”
“合同也不是百分百的保障。”
“世上的事,哪有百分百的保障,结婚了还离呢。只不过,”张秀红道,“淹在水里的人,有一根稻草也想抓一抓的。”
“秀红,你不是淹在水里,你是泡在蜜里。”
“也不知道能在蜜里泡多久,”张秀红冷笑道,“我们的关系,可没受法律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