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仍在看她们。他五官不坏,但颧骨过高,整张脸被高颧骨支成一个棱形。
小苹果道:“其实不管什么男人,关了灯都一样,”她凑近来,“只要他们不偷懒,就会很舒服的。而且——你可以让他们用嘴。”
乐慧嘿嘿笑,似是想象到了那种舒服。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男人。小苹果喜欢肌肉男,能把她高高举起,一下摔到床上,拼命搞她,虐待她。
“疼不疼啊?”
“疼,但很刺激,”小苹果一下一下翘着身下的椅子,仿佛正骑着一个男人,两眼朦胧地一眯,“我让他抱住我,夹紧我,像要把我弄皱弄碎。”
“我体会不到。”乐慧笑了,她更喜欢斯文男人。
营业时间很快到了。男人们仨仨俩俩出来,他们穿得挺普通。
乐慧说:“没你要的肌肉男。”
“有一个。”小苹果指了指。
乐慧一瞧:“这怎么能算肌肉男。”
“我可以将就,所以总能找到乐子。”小苹果站起身,一蹦一跳地过去,在男人的桌边坐下,俩人接暗号似地低着头。从侧面看,小苹果表情热烈,嘴皮子像只被吹皱的塑料袋口,翻飞不停。
乐慧打个哈欠,又一个哈欠。一个穿银光T恤的男人慢慢踱近。
“可以坐吗?”
“可以。”
那人坐下:“我叫小猫。”
“我叫乐慧。”
小猫的眼神跳来跳去,让人不喜欢。乐慧正不知该说什么,小苹果拉着她的男人过来了:“怎么样?”
乐慧道:“这是小猫。”
“小猫?”小苹果笑道,“我叫小苹果,”她往“肌肉男”膝上一坐,“好了,人齐了。”
乐慧不满意小猫,可小苹果已经谈开了价格。
小猫问,要一间房,还是两间。
小苹果道:“一间房。”
乐慧道:“两间房。”
小苹果瞥了瞥乐慧。乐慧道:“当然两间房。”
小猫道:“一间房加五十,两间房加一百。”
小苹果道:“大家在一间房里,可以玩得更刺激。”
乐慧道:“我没这习惯。”
小苹果有几分尴尬神色,但很快恢复正常。
小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女孩一路无话,到了小旅馆,各自进房。不知有意无意,挑了两个远离的房间。
小猫关上门,乐慧怔怔站立,望着这个用宝贵人民币换来的男人。
小猫耸耸肩:“开始吧。”
乐慧道:“好。”
小猫开始脱衣裤。
乐慧道:“你们可不可以用嘴巴?”
“可以,嘴巴二百。”
“额外的吗?”
“是。”
“我不要做,只要嘴巴。”
“你可以不做。”
“但刚才说定的六百块,是做的钱。我不要做,我只要嘴巴。”
小猫有些不耐烦:“进来了,脱衣服了,不管做没做,都要六百。”
“什么?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不公平!”
小猫龇了一下嘴:“有什么不公平。你们腿一张钱就来了,想干到几岁就干到几岁。我们吃青春饭,做力气活。几年下来,身体都拆败了。你瞧我——”他指指眼睛,他的眼窝发青,塌陷着。
乐慧被识破身份,愣住了。小猫利索地脱光,跳到床上,狗似地跪着:“来不来?”
乐慧动手解裤子,小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乐慧躺到床上,小猫爬过来,舔她的脖子、手臂、胸脯,发出“啧啧”的声音。乐慧的身体颤动起来。小猫游走到她的腰下,缓缓分开她的腿。
突然,小猫怪叫:“你有病!”朝空中呸了几口唾沫。
乐慧夹紧双腿:“有啥大惊小怪,正常的妇科病。”
“那得带套子。”
“不行。”
“我不会给你用嘴,做的话也要带套子。”
乐慧生气了:“这算什么服务。”
“你可以到消费者协会告我,”小猫坏笑,“还做不做?”
“老娘没兴趣了。”
“不做也行。进房费一百。”
“开什么玩笑!”
“我的身体都给你看了。”小猫用毯子围起下身。
“就你这身材,送给我都不要。我的客人个个比你好。”
“就你这模样,会有客人吗?”小猫笑咪咪的。
乐慧四肢一扒:“一百就一百,我躺一晚上,权当旅馆费。”
“再交五十,随你躺多久。”
乐慧嘭地弹起来。
小猫道:“刚才说好的,五十元房间费。”
“不是已收了一百吗?”
“一百是进房费,五十是开房费。”
小猫一直在挤眉弄眼。
“罢了,我来找乐子的,不想扫兴。”
乐慧亏了一百块,出门瞎转,越转越闷。满街的男女,看着都挺快活。乐慧不知道他们快活什么,她嫉妒。她回旅馆找小苹果。远远就听见呻吟。
“小苹果,快出来!”
屋里忽地没了声音。乐慧静等片刻,呻吟又起,但不如先前放肆。乐慧出了旅馆,在小贩手里买了烟,坐在街边抽。半个多小时后,小苹果出来了。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像刚刚泡过热水澡。
乐慧朝她的红脸蛋吐了一口烟:“听见我叫你吗?”
“没呀,”小苹果瞪大眼睛,“什么时候?怎么啦?”
乐慧扭过头:“没什么。”
“那吃东西去吧。”
“没胃口,今天恶心够了。”
“怎么了,玩得不开心?走,先吃饭,慢慢聊。”
小苹果带着乐慧,七转八转,转到一条饮食街上。时已深秋,桌子仍然露天摆放,一张紧挨一张。热气腾腾的食客们,背贴背,肘连肘。吮螺蛳、剥龙虾、剔骨头、喝可乐。连吃剩堆放的垃圾,看着都光鲜诱人。
“阿慧,你想吃什么,火锅怎么样?”
俩人领了号,排在队伍末端。小苹果悄声问:“你猜我刚才舒服了几次?”故作神秘地伸出四根手指,得意道:“这是真的,我很容易高潮的。才五分钟,就第一次了。”
旁边有人扭头瞧她们。
乐慧突然道:“芳芳说得对,你真是个贱货!”
更多人瞧着她们。小苹果觉得乐慧的右眼在缓缓转过一个角度,清冷的目光就洒开来,罩住了小苹果的前后左右。
乐慧缓缓道:“刚才听见我叫你了,就是不理我。只顾自己爽,根本不在乎我这朋友。我们是朋友吗?还有一件事,一直没问你。把我介绍给强强,你得了好处费是吧。”
小苹果嚅着嘴,仿佛在说话,却没一点声音。
乐慧道:“什么都别说,好吗?我最怕听你撒谎。”
乐慧走出队伍。小苹果拉了她一把,很轻,没有拉住。
这辈子唯一的友谊,仿佛一片枯叶,从乐慧贫瘠的日子里扇落出去。
生意很不好做。最近有很多“粘毛”的,把行情都搞乱了。那些中年妇女,苍蝇似地飞来飞去,嗡嗡着“小姐任选,百元消费,通宵营业,为所欲为”,还真拉进不少傻子。
连着十多天没客人,乐慧就懒散了,今天刮风,明天下雨,总是找个借口,躲在屋里大睡。她每天都想到小苹果,有时想得多一点,有时少一点。小苹果的小鼻子小眼,红朴朴的小脸蛋。乐慧觉得揪心:失去朋友的感觉,跟他妈的失恋似的。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找乐慧。如果她死了,变成腐肉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接连很多晚上,乐慧做梦,梦境纷乱。一次半夜,她听见自己大叫:“猫!”醒后坐想良久,什么都记不起。还有一个清晨,突然被梦魇住,脑袋发疼,手脚沉重,持续了二十分钟,好不容易挣脱,一句悲哀的话没来由地钻进脑袋:文瑛死了。
文瑛是谁?乐慧琢磨半天,忽地想起,下午房东会来催租。于是起床找衣服。去年的紧身衣,今朝统统变成宽松服。人一瘦,骨架都缩水。乐慧把自己裹得鼓鼓囊囊的,出门了。
初冬的街上,十八九岁的孩子们在宣传艾滋病,这些花花绿绿、蹦蹦跳跳的年轻人。一个大眼睛女孩,将宣传单夹着避孕套塞给乐慧。乐慧一甩胳膊,掉身就走。仨仨俩俩有人收了套子,读着资料。其中几个是小姐,乐慧一眼就能辩出。做这个的,脸上是烙着烙印的。乐慧从地上捡起一张传单,卷成一卷,塞进口袋。
是夜,又没生意。乐慧昏昏沉沉回家,不洗脸,不脱衣,往床上一躺。躺下又睡不着,辗转反复,开了台灯,拿出白天捡的宣传单。
读着读着,她开始冒冷汗。很快连冷汗都出不了,只兀自发冷。冷了一会儿,蒙着被子哭。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挺挺躺着。不知躺了多久,她打开手机,写了个短信:“我得艾滋了,要死了。”翻一遍地址薄,不知该发给谁,就把小苹果的号码,改了末尾一位,发了过去。两分钟后,回复来了:“你谁呀。”
小苹果突然看望乐慧。门没锁,她自己推进来,嚷嚷道:“你还活着呀,这么久没音讯。”乐慧背对门口,裹着被子。小苹果坐到床边,推推她:“房间里什么味儿。”去开窗,又道:“窗外也是臭臭的。”关上,坐回床边。见乐慧不动也不响,就道:“你还生我气呀,别气啦。”她摇乐慧,乐慧任着她摇。小苹果掀开被子:“你怎么啦?”拉乐慧。乐慧道:“别碰我,我得艾滋了。”
小苹果哈哈大笑:“不可能。”
“真的,你看。”乐慧在被子里找来找去,找出那张绉巴巴的宣传单。
小苹果瞥了一眼:“最近到处在宣传,我也看到过,”又道,“你什么症状?没那么倒霉吧。”
乐慧道:“我低烧很长时间了。那么长时间不带套,一定中着了。宣传资料上说的,这叫窗口期。”
小苹果摸她额头,又摸自己额头:“好象没烧呀。”
“浑身难受,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烤。”
小苹果道:“你不会那么倒霉的。要不咱们去医院检查吧。”
乐慧道:“我不去,丢人。”
小苹果搔了搔脑袋:“网上有买自测试纸的,要不我帮你订一个吧。”
“多少钱?”
“不管多少钱,我来。”
乐慧抬头瞧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道:“自测的未必准。”
“准的准的,肯定准的,”小苹果附到她耳边道,“告诉你,我买过这东西,挺管用的,”她拉起乐慧,道,“走,吃东西去。我看你艾滋还没得,倒是先要饿死了。”
乐慧被她拉着,进到一个小饭馆。小苹果要了一碗馄饨,乐慧也要了一碗馄饨。两碗馄饨上来,乐慧道:“看着又不想吃了。”
小苹果道:“多少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