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慧细细嚼了两口馄饨皮,额头就出汗。停下来,看小苹果吃。小苹果吃得呼啦呼啦,发现乐慧瞧她,就抬头一笑。乐慧接住她的笑,也笑回去。俩人面对面,笑着笑着,就哈哈出声。小苹果道:“见到你真高兴。”
乐慧轻声道:“我也是。”她握住小苹果的手,小苹果放下勺子,双手回握。“阿慧,你的手指头像是一捏就要断了。”
乐慧道:“那你就捏断它。”
小苹果道:“好,”抓着乐慧的双手,让它们贴到乐慧面前的馄饨碗上,“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你想继续和我做朋友。”
“那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听了别生气。”
“只要你别骗我,我都不会生气。”
“那你也别难过。”
“好。”
“你发誓。”
“发誓。”
小苹果严肃着脸道:“我碰到毛头了。”
乐慧顿了顿道:“不可能,你又没见过他。”
“可是,你描述过他的特征。那种特征,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么说,”乐慧将馄饨碗往前推了推,“你们上过床了。”
小苹果道:“我原先也不知道,是强强介绍的。去了发现,他身上的一个开关坏了,对,就是那儿。他主动和我说的,要我配合一下,还告诉我,那是仇人干的。算了,不说了,你脸色都变了。别不理我,求你了。”
“没不理你。”
“那你理理我。”
乐慧抬头瞄了一眼小苹果:“馄饨凉了。”
“我知道你还……”
“他眼睛大吗?”
“小眼睛。”
“长得黑还是白?”
“很黑。”
“结实吗?”
“一般,不算肌肉男。”
“毛头很结实的,他天天锻炼。”
“也算结实吧。”
“你在哪儿见的他?”
“房间里。”
“我知道是房间里,又不会在马路上。”
“我有预感,”小苹果道,“他应该还会来。如果强强那儿再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吧?”
和小苹果分手后,乐慧在街上走,走出一身虚汗,就坐在街沿上休息。肚子一饱,人就觉得舒服。坐了一晌,起身继续走。她决定去瞧瞧“慧慧娱乐总汇”。半天没找到,一打听,已更名“兴旺娱乐总汇”。乐慧问迎宾小姐,是否换过老板。一个似没听见,一个硬梆梆道:“不晓得。”她们不让她进,双方争执。保安从大厅出来,乐慧就灰溜溜走了。
隔街望去,“兴旺娱乐总汇”架构敦实,遍体通明,顶部拱成半圆,像一架航天仪器。门前停满轿车,开车门的小厮穿白制服,戴贝蕾帽。两侧裙房延至看不见的街角,隔成一间间酒吧和咖啡馆。这儿是“大仙窟”的中心地段。
“慧慧娱乐总汇”更好听。“慧慧”,毛头这么叫她,还叫她“小东西”,她则称他“老头子”。他比她大八岁。他们都爱听邓丽君,都对花粉过敏,都喜欢闻橡胶水味道。
乐慧默默往前走。人迹逐渐稀薄,空气就清寒起来。乐慧的牙齿和手指纷纷打颤,满世界“咯啦咯啦”的声音。角落里野猫嘶叫,像婴儿在哭泣,有一两声冰冷的鸟鸣。只有人类的巢穴安静着,每个人都会在凌晨死去这么几小时。
乐慧不知不觉走到影子弄,就径直往里,在尽头停住。贞女墙似乎矮了,细看,顶部的砖块被拆走不少。乐慧仰起头,天上白一块灰一块,月钩子褪得很淡了。
乐慧在家门前静立片刻,又绕到弄外。乐家的二楼窗外,晾出一竿衣物。其中有副白色奶罩,在路灯光里跳舞,像一对空洞的胸脯。乐慧死瞧了一眼,又绕回门前,狠命敲门。
敲了许久,开出一条缝,伸出一只手,将乐慧拉进去。门关上了,乐鹏程道:“整条弄堂都被你敲醒了。”他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月光将窗影打在他的乱发上。
乐慧道:“扎姘头扎得爽不爽?”
“胡说什么。深更半夜的,你想干什么?不是搬出去住了吗?”
“这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还用得着和你罗嗦。”
乐鹏程叹了口气,拧亮客厅的灯。他穿宽大的睡衣裤,虚肿着脸。乐慧往沙发里一坐:“那个女人在楼上?”
“没什么女人。”
“那让我上去瞧瞧。”
“你别上去。”
“那让她下来。”
乐鹏程含糊地嗯了一声,上楼去了。乐慧在屋里转悠。家中的摆设调整过了,显得比以前干净。乐慧在电视机旁发现一只相框,里面是张三人合影:乐慧居中,乐鹏程在左,秀姨在右。乐鹏程和秀姨的肩膀挨在一起,乐慧的脑袋正好挡住他们胳膊的缺口。那时,她刚装好生平的第一只假眼,笑得满脸灿烂。相片左下角,有个淡淡的Logo:“凯威摄影”。
秀姨从楼梯上下来。她裹着羽绒服,见到乐慧,淡然一笑。
乐慧道:“你好。”
秀姨道:“你好。”
乐慧坐回沙发。
“要不要喝杯热牛奶?”
“好。”
秀姨冲了奶粉,端到茶几上,又问:“要不要面包?”
“要。”
秀姨拿来切片面包。皱巴巴的,有点发酸。乐慧啃面包,喝牛奶。两者混合出一种滑腻的味道。
秀姨搬个椅子,在乐慧对面坐下。
乐慧问:“今天没上班?”
“两点下的班,睡不着觉,过来看看。”
“你不用解释。”
“我没解释。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快三点了……阿慧,辞退你的事,我想解释一下。”
“我不要听。”
“其实……”
“我不要听!”乐慧把杯子往茶几一放,牛奶在杯壁上来回迭荡,泼溅出来。
秀姨不再说话。乐慧再次望向电视机旁的那张照片。秀姨抽出纸巾,擦掉茶几上的奶渍。“阿慧,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啊?”
秀姨将湿了的纸巾团成团,堆在茶几边。
“你不是和何明要好吗?现在算什么意思,玩三角恋?”
“他是我前夫。我们早就分手了。”
“他不是你前夫。”
“他……”秀姨又抽出一张纸巾,在手心里揉捏,“虽然分手了,但还有来往的。”
乐慧道:“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我的意思是……”
“我去拿点东西。”
秀姨顿了顿:“好,你拿。”
乐慧上楼去。乐鹏程已穿戴一齐,眯着眼靠在床头,见乐慧进来,就站起身。乐慧径直走向衣柜,翻找起来,秀姨的一些衣服,混在她的一起。乐慧取了几件冬衣,关上柜门前,发现一角蓝色,抽出来,是毛头送的桑蚕丝吊带裙,被压得软塌塌。秀姨也上来了,递给她几只马夹袋。乐慧将吊带裙连同冬衣一起,塞进袋子,转身下楼。秀姨跟下去。乐慧在出门前,回头对她道:“和乐鹏程这种人混,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个多星期后,小苹果说:“强强又让我去见毛头。你替我去吧。”
“见了他又能怎样。”
“你想见他吗?”
“想。”
“那就去。”
乐慧决定穿蓝色桑蚕丝吊带裙,外罩羽绒服。她有一条蕾丝短裤,可没从家里拿来。手头两条连裤袜,都跳丝了。乐慧把它们都穿在身上。
小苹果道:“你疯啦,这么大冷天的。”
“这条真丝裙子,是毛头买给我的。他说我穿着好看。”
“噢,有纪念意义。要我陪你去吗?”
“要!”
一路上,小苹果不断给乐慧打气。
乐慧道:“我现在挺丑的。”
“不丑不丑,毛头喜欢你的样子。”
“他看见我的瞎眼,会想起以前的事。”
“那事过去很久很久了。如果还在记仇,他就不算个男人。”
“他现在有女人了吧,很多漂亮女人围着他。”
“有女人,怎么还会出来找?”
“他一直喜欢出来找。”
“那说明没女人。”
“哪怕有女人,他也会出来找。”乐慧慢下步子。脑袋冻得缺氧了,耳朵深处隆隆地疼。
“就别管有没有女人,你们只是像朋友一样,叙叙旧。也许他会重新喜欢你呢。”
“不可能,”乐慧摸摸假眼,眼眶没肿,假眼球稳当当地深陷着,“不过,那件事不全是我的错。”
“这样想就对了,你可以向他解释,你一直想解释的,是吧。”
他们到了小旅馆门口。乐慧说:“也不找个好点的地方。他总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小苹果催她上楼。乐慧说:“我还是怕。”
“别怕,有我呢。”
她们围着小旅馆走了一圈。小苹果问:“还怕不怕?”
乐慧点点头。小苹果推了她一把,她就进门去。上了一级楼梯,又回望小苹果,小苹果做个“V”手势,并兴高采烈地摇晃身体。
在二楼时,乐慧注意到一个高男人,站在过道里抽烟。男人听见脚步,回过头。他眼睛很小,目光从下斜的眼梢挤出来。乐慧继续上到三楼,在302门口停住。敲了一会儿,那高男人慢慢踱过来。
“你是强强的人?”
乐慧点头。
男人扫视她道:“不是上次那个。”用门卡开门。
“毛头呢?”
“什么毛头?”那人愣住,“你认识毛头?”
“我……不认识。”
男人将门卡插进电座,灯亮了,靠门的厕所里,有什么电器嗡嗡作响。男人示意乐慧进去。他关上门。
“你也认识毛头?”他点起一根烟,“我是毛头的朋友。”
“我……也是毛头的朋友。”
“哪路的朋友?”男人呼出一口烟,“情人?”
“不是。”
“别装了,瞧你的表情。”
“我们以前……挺熟的。”
“熟到什么程度?
“你干嘛盯着问。”
“熟到什么程度?”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毛头口味挺古怪的,挑不来女人。”
乐慧挥掉面前的烟,想转身推门。男人拦到她面前。乐慧挣了几下。男人扔了烟,双手夹住乐慧:“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毛头把很多人害惨了。”
乐慧被夹得双肩生疼:“不会的,他很和气。”
男人一声怪笑,厉声道:“算了吧,毛头是个变态、神经病!”
乐慧想说:不是的。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人问:“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乐慧摇头。男人拎起她,甩到床上。“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乐慧听见惊呼:“出人命了!”一串杂乱的脚步。
房门大开,有穿堂风。乐慧挣扎起来,胡乱套上羽绒服和外裤,将破了的真丝裙子捏在手里,踉踉跄跄往外冲。有喧嚷声。她一转身,藏进一个通道死角,人即刻滑到地上。眼睛难受,抹下一把粘乎乎的东西。眼眶开始疼痛,其他地方也跟着疼痛。但它们立刻被一个巨大的疼痛淹没。乐慧感觉,她的直肠似乎坠下来了。恍惚中,似乎是小苹果的声音,说了一串话,很多只手来拉她。乐慧只听清一句:“别待在这儿,警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