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鹏程告诉过乐慧,是招待所的人把她送去医院的。“你的朋友呢,那个小苹果?怎么危难关头,就扔下你跑了?”
乐慧缝了两针,吃流质,吊盐水,接屎管子。秀姨来探望过一两次,乐鹏程的次数多些。有报社记者采访,被挡在病房外。记者道:“你女儿是受害者,曝光后会有好心人捐钱的。”
乐鹏程道:“谁会给妓女捐钱。”
草草治疗了一星期,就出院了。乐鹏程让乐慧睡沙发,第三晚,她不小心滚下地,伤口又开裂。秀姨在沙发旁垫了条厚毯子。她和乐鹏程睡楼上,他们买了一张双人床,床头的皮垫很软,家中无人时,乐慧在上面躺过。她时常半夜惊醒,背下湿了一滩,于是漫漫地睁着眼,抠着沙发背上缺出的一块海绵。楼上静极了,静得反常。
秀姨请了钟点工烧菜,顺便给乐慧熬粥。有时青菜粥,有时荠菜粥,更多是白粥,就着肉松榨菜。有时也洒白糖,调得甜甜的。秀姨隔三岔五地和乐鹏程下馆子。一次带回几包剩菜,乐慧眼馋,吞了半碗冰糖小米渣,忽地有了便意。这是她受伤后第一次大解,蹲了半晌,几近痛晕,撑墙起身一看,一马桶的血。这以后,乐慧只吃流质,偶尔食些肉蛋,不碰蔬果粗粮,也忍着不喝水。她的肚子鼓得硬硬的,满嘴臭气。钟点工也不愿与她多话。
一天半夜,乐慧腹内绞痛,醒了,听见有人在淋浴。半小时后,秀姨从浴室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拎起茶几上的小提包,上楼去了。楼上一串轻微响动,钥匙碰撞,开抽屉,拖鞋走来走去。乐慧等着静了会儿,起身光脚上楼,又在卧室外等了片刻,才轻轻推进去。门没锁,窗帘也没拉。乐慧倚在门框旁,望着睡床上的两个人。他们被月光亮堂堂地照着,往同一方向拱着身子,乐鹏程的手环绕在秀姨腰上,秀姨的胳膊反到背后,搭住乐鹏程的髋骨。秀姨忽地挺挺腰,拱曲的幅度小了,乐鹏程也相应地伸直大腿,俩人又贴得严丝合缝。
第二天,乐慧从秀姨买菜的包里偷了二百多块钱,回到先前租的房子,发现门锁已被换掉,这才想起,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租金。
她溜进一家网吧,开始打游戏。打了一会儿,屁股里的伤口坐疼了,脑袋也发昏。就结了钱,出门站一会,走一段,吃一碗炒面,换一家网吧,挂到QQ上聊天。
乐慧取名“我是美女找不到住处”,很快有一堆人上来搭话。乐慧找了三个本市的,聊了半个多小时,又感觉头晕。于是对一个叫“大灰色狼”的说:“把我带回去吧。”
“大灰色狼”很快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他看到乐慧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但还是替她付了网吧费,叫了一辆出租车,带她回了家。
大灰色狼的住处,是简陋的一室一厅。他说同租的室友出差了。
乐慧道:“你睡床,我睡客厅沙发。”
大灰色狼道:“哪能让客人睡沙发。”
他让乐慧先洗澡,给了她一件粉红睡衣。水温热,沫浴露芳香扑鼻,洗面奶是高级进口货。乐慧洗得手指肚皱起来。纱质睡衣太薄了,乐慧跃入被窝,裹着直抽冷气。抽了一会儿,渐渐暖和了。大灰色狼跑来关灯,说“晚安”。乐慧听见他洗澡的声音,眼皮沉重,一下睡过去。
很快,乐慧被弄醒了,发现男人已钻进她的被窝。乐慧感到冷,左躲右闪,大灰色狼偏偏捂住她的胸,边捂边道:“好小呀。”
乐慧抵抗了一会儿,索性由着他弄。大灰色狼道:“喂,你动一动。”
乐慧不吱声,渐渐意识迷糊,又被弄醒。几次三番,男人碰到了她的伤口。乐慧惨叫着,回头一拳。大灰色狼也顾不上生气。结束后,他道:“我想好好睡一觉。沙发上那条被子厚,要不你睡那儿吧。”
乐慧在沙发上睡到翌日中午。大灰色狼在里间上网,外间桌上放着两只冷馒头。乐慧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就着馒头。她下身一丝丝地疼,胃也不舒服。
吃完进里间,大灰色狼警觉道:“干什么?”乐慧瞥见他在开着QQ窗口。
“不干什么,无聊!”
“到外面休息会儿吧。”
乐慧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渐渐困了,又睡过去。睡着醒了,背脊发冷,就起身走动。厅里有两个抽屉,都上锁了,她想起那支昂贵的洗面奶,进浴室拿了,在口袋里藏好。
这一晚,大灰色狼没让乐慧洗澡,又和她做爱。乐慧脑袋发涨,身体滚烫。她求大灰色狼别把她赶回沙发。大灰色狼说:“好吧,不过我不太习惯和人睡。”他背过身,撅起屁股,将乐慧顶出老远。
第二天是被吵醒的。一个女人冲进来,撩了乐慧被子,哭嚷道:“还弄个丑八怪回来,气死我了……天哪,还穿我的睡衣!”
她来扒乐慧的衣服,乐慧夹着胸。扒不下来,女人就把被子拽到地上。大灰色狼站在一旁,不阻拦也不说话。
乐慧跳下床,换衣服。这过程中,女人一直推推搡搡,骂骂咧咧:“骚货,贱人……”大灰色狼开溜。女人呵道:“站住!”看了看赤裸的乐慧,又呵道:“进去!”大灰色狼就进到里屋。女人跟过去。乐慧听到大灰色狼说:“求求你了,男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再说,你别把自己和她比呀,她怎么配……”
乐慧迅速穿上袜子,环视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抽式纸巾,溜了。
这是2006年初,春天迟迟不来。
乐慧混在网吧。她跟各式各样的男人回家。找不到男人时,就继续聊天。她认识了几个女孩,会互相介绍男人。她们把最没钱、最抠门的男人介绍给她。乐慧记不得聊了多少,睡了多少,只是一味犯困。
网吧外的花坛里,有流浪狗用树枝堆了窝。乐慧有时饿得胃疼,会出门抽烟。倚着电线杆时,恰对准那堆树枝。两三次之后,她才注意到,那是只狗窝。狗儿缩在里面,一定温暖惬意吧。乐慧看看四周,没人也没狗,就走上去,一脚踹了那窝。
付不出网费了,吧主要赶人。乐慧道:“我爸妈煤气中毒死了,舅妈老是虐待我。你把我赶走,我真死路一条了。要不,给你打一炮,抵网费吧。”
吧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胖男人想了想道:“算了,再给你点时间,快找人来结账。以后谎就不要撒了,你不是撒谎的料。还有,你可以坐那排第二个位置,靠空调的,暖和。你瞧你,嘴唇又黑又紫的。”
之后,乐慧和吧主热络了。他们有过一次关系。他的老板娘比他更胖更壮。乐慧见她教训过交不出网费的小男孩,揪住头发,扔到地上,狠命踩打。此后,乐慧从她眼前走过时,总觉得她在用两坨惨淡的眼白盯着她。后来知道,老板娘天生斗鸡眼,成年后被一个江湖郎中治过,治好一边,斗鸡就变成了斜视。这是娃娃告诉乐慧的。目前乐慧和她最熟。俩人都有钱时,会一起上街吃顿好的。但从不互相请客或者借钱。
有一阵子,乐慧上街吃饭,老要碰见熟人。先是小苹果,远远挽着个老爷爷。几天后遇见芳芳,有些发胖了,头发乱乱的。乐慧也想避,却被叫住攀谈。芳芳在给教堂做义工,邀请乐慧来玩。
乐慧问:“教堂有吃的吗?”
“上帝给他的子民食物。”
“教堂里有网上吗?”
“好象……没有。”
和芳芳分手后,乐慧突然有了第六感:她还会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人。
一星期后,娃娃说有个拍卖会,问去不去。乐慧不去。娃娃呱呱乱叫:“你知道拍卖什么吗?拍卖人。”
乐慧跟着娃娃,居然到了“兴旺娱乐总汇”。楼前的停车区里,总共有四十七辆高级轿车,娃娃一路数着、摸着、辨识着,嚷嚷着:“好多有钱人哪!”数到门口,看见一大群人,被三米红线挡着。保安不停驱赶靠得太近的看客。
乐慧和娃娃使劲往里挤,挤得一身汗。娃娃道:“操,中国人就爱看热闹。”她俩都不高,左瞧右瞧,只见一圈密匝匝的黑脑勺。后面只顾推着她们向前。娃娃回头骂:“挤你的头呀,没见前面屁眼大的缝都没嘛!”
消息像涟漪,一波波地从里头漾出来:“好象主持人在宣布嘉宾名单”,“据说来了几个房地产大鳄”……人群也相应地一波波骚动。有人跺脚喊“冷”,大家纷纷跺起脚。乐慧也觉得冷,鼻尖没知觉了。
过了个把小时,外面的凑着无趣,渐渐散开。里面的看不出所以,也退出来。娃娃问走不走。乐慧道:“来都来了,回去也没事。”
凌晨二三点,人群稀松了,空气湿漉漉的。乐慧感觉额头湿了,一看身边的娃娃,黑发顶着一撮白。有人喊:“下雪了。”
娃娃兴奋道:“我第一次见下雪耶!”乐慧道:“我小时候见过。”娃娃跑到停车区玩雪,乐慧跟过去,见她用手指在车前盖上写字,英文字,乐慧认得“money”,认得“love”。写了一会儿,娃娃垂头丧气道:“下雪原来是这样,一碰就化,脏兮兮的。”乐慧道:“你写的字没化呀。”娃娃掌侧一捋,“money”和“love”就不见了。乐慧注意到,这是一辆红色法拉利。娃娃也注意到了,嫣然一笑,从袋内掏出名片,插在刮雨器上。“你干吗?”“不干嘛。”娃娃一蹦一跳,回到门口的人堆里。乐慧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迅速摘下名片。上面印得很简单:“娃娃,HoneyLee”,然后一串手机号和QQ号。乐慧将名片一撕为二,塞进裤子口袋,跟了过去。
三点一刻,有人出来了。先是些挂工作牌的,“让开,让开”,做赶鸭子似的手势。松散的看客重新紧密起来。于是保安又从楼里钻出来:“你退后一点,你,还有你,别站这儿。”乐慧在前方两只肩膀的空隙间,看见一个穿礼服的女孩。娃娃啧啧道:“她有一米八吧?”乐慧道:“好象不止。”
一个中年男人搀着女孩。他浑身的脂肪仿佛液状的,在他面料柔软的西装里晃荡不已。这一对走下来,钻进等候的车子。接着又出来一高个女孩,五官更精致。她的胳膊缠在一个一米六几的男人臂弯里。娃娃又惊呼,乐慧拉着她往前钻。听到有人在说:“底价一万,最后成交时,都是六万八万,最高十二万呢。一个晚上,又不是处女。吃饱了撑的!”另一个接口道:“人家有钱人,想法跟我们不一样。”还有问:“王老板今晚又赚得狠狠的了。”
娃娃对乐慧道:“她们真值钱,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乐慧“嗯”了一声,她感觉有人硌着她的腰,正待回头大骂,发现身后那个醉汉,居然是沈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