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南半球炽烈的阳光毫无阻碍的直射在我皮肤上,引起微微的灼痛。
正午,太阳的能量太强了,我感到十分厌恶,可是我不能显露出来。我知道,皮埃尔就是特意选定这个时间找我。
“就在前边。夏侯先生。”皮埃尔停步,一只脚踩在一块一尺高的礁石上,指向前方。眼前是无数碎石堆成的矮山。远处有两座相对较高的石柱,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像一对门柱一样。“越过那里,就能看见海了。我们从石山上下去,那儿有一个凹洞……”皮埃尔絮叨的说。他的发音十分流利,那种生硬、不顺畅的感觉一点都找不到了。我意识到,他前面的口音都是装出来的。那是一道屏障,一道避免与人交谈的屏障。
在暗处静静观察,等待时机。这就是皮埃尔的处事之法。他那个无所不在的植物能力的确方便。连我都有点嫉妒了。
我本来想叫联盟的探员一起伏击皮埃尔。可是我不是冯诺马,我和皮埃尔对联盟的事务员来说,地位是一样的。我无权指挥他们。并且,我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来指证皮埃尔。我知道虫使们和其他探员都更信任我,但他们的行动始终要受联盟规章拘束。
我也可以给联盟探员们暗示,要他们暗中跟踪。我用言语逼迫皮埃尔摊牌,这样就给联盟的人提供了立场。问题是,皮埃尔不是那么好跟踪的。如果他发现被跟踪,他就会什么也不说,把今天的邀约变成郊游。我不想那样。拖下去只会给皮埃尔提供更多机会。
唯一值得欣慰的,皮埃尔主动来找我,说明他还没有找到那幅画。
“布兰科说卷轴筒被丢在凹洞里?”这是皮埃尔引我出来用的说辞。
“是的,不过画不在里面。他自己还在追查中。你猜得没错,夏侯,这件事有鬼怪参与。一些只在月光里活动的幽灵。我们须得谨慎从事。”皮埃尔别有深意的看着我。
我笑笑。开步。
看来,他是打定动武的主意了。
你以为你稳操胜券了吗,皮埃尔?其实你连赢的机会也没有。正午的时候,大多月世之徒会完全丧失活动能力。可是我不一样。我受封印的保护,同时我也可以利用血咒解放一部分力量。我无法在阳光下结里月世结界,但对付人类,最初级的世界咒语就足够了。
我跟着皮埃尔跨过石山。真的,在石柱的这一边,能看到无限的大海。不过真正吸引我视线的,是礁石下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谁会想到,这地方会有一片树林呢。有树的地方,最适合皮埃尔的发挥超能力。另一方面,树荫也能遮挡阳光。老实说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被太阳晒得很晕。我一时有些犹豫,是否就在这岸礁上与他摊牌,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我看我们最好快点赶到那儿。再迟,正午就过了。我害怕有鬼怪在暗处埋伏。”
“你考虑得真周到。”
“当然。我对自己的能力了解得很清楚。我的身体相当脆弱,正面战的话,即使最低级的野兽也能给我造成致命伤害。因此,我总是在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很有见地。皮埃尔先生。静静的观察、耐心的等待,在猎物必经之处设好陷阱。你是真正的猎人。”
我和他之间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皮埃尔眼色一闪,变了一副阴沉表情,看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
“你似乎别有所指。”
“是的。干我们这一行,不能不怀疑一切,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说着,我纵身跳下礁石,朝海滩方向走。背后的岸礁稍稍遮住了阳光,我立刻觉得舒服许多。我决定了,在礁石和树林间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直接向皮埃尔发动突袭。
我把右手揣进口袋,暗暗的划破指尖,开始施展世界咒语。
皮埃尔快步跟上。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
“什么使你怀疑?你认为是布兰科盗走了名画,又利用它设下陷阱,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吗?”
“不。布兰科没有那个能力。并且,我也不认为他能找到卷轴筒。在我们之中,最有机会发现卷轴筒的人,就是你,皮埃尔。”
“我?呵呵,你可真会说笑,夏侯。”皮埃尔假笑起来。
“马尼斯坦藓苔。皮埃尔先生。那东西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它长成以后,一旦移动,就会不停分泌出荧光粉末,在夜里发出常人难以辨识的微光。对受过训练的人来说,要凭那粉末跟踪一个人,一点难度都没有。”
“想不到你对植物了解得这么多。”皮埃尔的语调十分冰冷。
“不敢当。从登上飞机起,我一有时间就搜索、记忆妖魔植物的数据。越学越觉得植物能力的博大精深——”
“所以呢?我跟踪吸血鬼到它的洞穴,把它干掉,然后再用空卷轴筒摆下陷阱,把所有的探员一个一个杀掉?不,这样不合理。如果我拿到了画,老老实实的把它藏起来,岂不更好?”
“藏一张白纸有什么用。”
“你果然知道那是一张白纸。”
“我当然知道。冯诺马吓得半死,第一个求助的人就是我。可巧第二天吸血鬼就把白纸偷走,帮冯诺马解决了一个大包袱。”
皮埃尔站住了,阴森森的说道:“你没有都说出来。”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如果那堆乱石中真有一个凹洞,那对我再合适不过。
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我脑海中浮过一个影像,好像我和皮埃尔是十八世纪的两个决斗者,各自拿一把手枪,背靠着背,数着步子分开。
很好,我不会数到十的,皮埃尔。我在心里大笑。正午时分,月亮的力量太弱了,我只能建起介于日世与月世之间的低次元空间。所以请别怪我不守道义。
皮埃尔加大了嗓门,继续套我的话:“我们从棺材里把画拿出来的时候,它可不是白纸。在回去的途中,画被掉包了,我、冯诺马还有那个吸血鬼都蒙在鼓里。”
“谁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同时瞒过吸血鬼和你的眼睛?”
“布兰科就可以。这是一个秘密——你当然知道,布兰科是一个颜料师。”
我一下子惊呆了,停下了脚步。从手腕流出的血渗透了衣裳,粘在腿上,十分的难受。
“不。我不知道他是颜料师。这怎么可能。布兰科他——”我语无伦次。
布兰科死了。如果他不是颜料师,那对我并没有任何损失。但如果他是,我就愚蠢的错过了,挽救小泪的最后机会。
我的心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的理智却告诉我,完全有这种可能。他是美协的高级雇员,他对小泪表现出的好感,他第一个告诉我这件案子可能有颜料师参与。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阳光的灼痛在增强。月亮石的力量在消失。我快要被从咒语的临时结界里赶出来了。但封印又在隔绝中,血族真祖的我,可能一下被阳光晒死。
“他怎么会是颜料师……”
“哈。”皮埃尔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要装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合作伙伴的能力。你和他是一伙的。布兰科偷了画,暗中把藏画的位置告诉你,由你,一个超强的月世之徒来保管。来吧,让我们讲真话,别再浪费时间。”
“布兰科没有死吧?”我心存侥幸的问皮埃尔。
“没有。他活得好好的,跟齐姆托家的管家、司机一样。”
我愤怒以极,取出藏在腰间的手弩,转身,指向皮埃尔。可是银光一闪,有东西打在手弩机身上,将手弩砸得粉碎,我也被带倒在地。我立刻跃起,退出五米的距离。
皮埃尔手中拿着一把造型笨重的手枪。是布兰科在墓园用过的那把枪,可以以极高速度射出银弹。我的世界咒语失败了,无法进入月世,速度也只有寻常人类高级猎人的程度,但那把枪的射速却比普通日世的枪快几倍。
我感到一阵狂怒,不在乎正对着我的黑洞洞的枪口,高举起月亮石挂坠。血从挂坠底部滴落,滑过我鼻尖。我在皮埃尔面前咏唱世界咒语。
但是,我胸腔内传来一阵剧痛,使我无法发声。皮埃尔放下枪口,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运气站在我这边,夏侯。你不要挣扎了。”皮埃尔道,“你还记得,在齐姆托别墅的第一顿早餐吗?齐姆托夫人在场的那次。那时我在所有的饮料里掺了杜苛草的种子。我知道除灵师大多靠咒语发动能力,所以设了个小陷阱,期望以后能用到。不知你查到杜苛草的能力没有,那是一种强制沉默的魔草。主人只能控制触发时间,却没有一种方法解开它。所以,记得吗,我不喝别墅里的任何饮料。你明白吧,我赢得有多么侥幸。”
“静静的观察,耐心的等待,在猎物必经之处设好陷阱。你说得真好,夏侯。你是和我一样好的猎手。唯一的区别是你太强,才会忽视身边的细节。而我,我很脆弱,不能冒任何风险。”从地面碎石的罅隙中,快速生长出褐色无叶的藤蔓,像蛇一样,攀上了皮埃尔的双腿,又继续上行。“这种藤是纯日世属性,可以隔绝一切负界力量。它可以保护我,也可以困住你。”
我知道,没有机会了。我转身想跑,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的碎石地已张满了那种褐色的藤蔓植物,密密匝匝,丑陋而扭曲,像一只巨大的海怪向上伸出无数触手。灰白的地面都被遮住了。我置身于太阳藤的地狱里。而皮埃尔就是这地狱的主人。
我太傻了,我一直低估了皮埃尔,以为他会在不远处的小树林设下陷阱。根本是自己闯进他的陷阱。
阳光照在身上,我越来越虚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与皮埃尔最后一搏。他或许没想到,我也从联盟的资料库中查到了杜苛草的资料。那是一种只能在强酸性环境生存的短命草种,只要我以血的微碱性冲淡胃酸,或许能让草种提前枯萎。只要能进入月世,我还有一半可能逃出太阳藤的领域。
“画在哪里?”皮埃尔的身子完全被藤蔓盖住,只露出脸孔。老实说,他现在的打扮像游乐园里的NPC,可是我已没有心情调侃。他犀利的眼神更不允许任何触犯。“你现在可以讲话。给你一分钟。别做蠢事。”
我计算着时间。刺穿小腹,让血流进腹腔,咏唱世界咒语,逃亡。这太冒险了,皮埃尔随时可以用那银弹枪给我一下。那时即使能进入月世,能力也会大打折扣。但是,我没有其它选择。我的尊严不允许我成为任何凡人的俘虏。只能放手一搏了。
“啪”,一件东西落在我脚边。是黑色笔记本。我弯下腰,把它拾起来。听到皮埃尔说:“画。红色月光——”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古怪起来,颤抖,呜咽,哀嚎。我尚未抬起头,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发出隆隆巨响。无数藤蔓从地下穿出,向天空喷薄,霎时竟遮蔽了阳光。植物疯狂的生长起来,巨大的能量像地震一样,海那边也传来激荡的涛声。
“停止!停!”皮埃尔的惨叫中,参杂着这样的呼告。
我找到了一块最大的礁石,跳到那礁石上。——被太阳藤刺穿身体可不好玩。那些丑陋的藤蔓越来越粗,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团庞杂无比的乱麻。我的视线从穿行的植物缝隙间寻找皮埃尔的身影,只看到一团臃肿的花苞形的藤蔓堆,外面胡乱涂着绿色、深红色的液体。
能量。植物从别处获得了更大的能量,超越了操树师让·皮埃尔的能力极限,因而失去了控制。不是特别巨大的能量,就是特别纯质的,可以引发自然能量。
在这座南太平洋的孤岛上,只有一种圣洁、纯质的能量,一种不论日世还是月世的贪婪之徒都狂热的觊觎着的能量。
泪族之血。
我一下子突破了所有的限制,直接越入里月世结界。黑色的负能量漩涡从手腕的伤口处涌出,将我身旁的太阳藤,还有脚下的礁石吞噬一空。太阳的力量被完全隔绝,我背上生出三对霜色的骨翼。
是小泪。自然即无序,那个小傻瓜,本能的知道她的血可以破除一切自然魔法。她是为了救我。
我呼唤着小泪的名字,腾空而起。里月世结界在疯狂植物群中吃出了一条虫形的通道。我向藤蔓最密集的方向突进。但小泪并不在那里。那下面有半截人类残躯,是被藤蔓活活挤死的皮埃尔。
我几乎要急疯了,小泪的血正在被这些植物吸取。我把骨翼展到十米长,疯狂的斩向眼前的藤蔓。一番疾风骤雨的狂攻之后,一大片断藤噼里啪啦的从上方掉落下来,露出了一井天空。那清新的蓝色,在丑恶的棕褐色对照之下,显得难以置信的美丽。
该死。我真是迷糊了。早该跳到半空去俯瞰的。
我奋力鼓动翅膀,飞跃了所有的藤蔓,到了高空。脚下一片怪藤涌动不已,使人联想到传说中的蛇窟。
在怪藤的角落,面向海滩的地方,一道神圣的虹光,如轻柔的火焰般燃烧。那是不属于哪一个界的纯质能量。小泪就在那里。
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疲劳的双臂几乎虚脱,向下坠落了十几米。小泪不是植物爆炸的中心,这说明她只是引发了自然力量,并未成为供应源。
我疾速飞向那儿,我看到小泪坐在一块石头上,把手指对着脚边的一丛藤蔓植物,鲜血一滴一滴的滴在藤蔓上。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因为速度太快,她都没有反应。
过了一秒钟,小泪看到我,“啊!阿亮!人家好担心……”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把受伤的手指递给我看。“荆棘。荆棘划破了手指。”
那无疑是自己咬破的。因为说谎,小泪的脸颊慢慢红了。
看着小泪憔悴的面容,我又心疼,又气愤。同时,还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在脑海里沸腾。
“你这个傻瓜!你……”我用力的抱着小泪,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身躯那样瘦,好像我只有更加用力的抱住她,才能确定她还在我怀里,而不是已然消失。
我曾一千次的警告她不要流血。她为何总是违背我的话呢。
“好辛苦!阿亮,我没法呼吸了……”
“我不管,你这个白痴。这样伤害自己,以后可怎么办?我可不要失去你……”
猛然间,我明白了,那种情感是什么。那是害怕,是恐惧。此时此地,在疯狂藤蔓的地狱中抱着虚弱的小泪,温热的血爬过我指尖,我终于了解到,“害怕”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是一种介于肉体与心灵之间的折磨。每个层面都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越拉越长,却无法察觉伤口已恶化到怎样的程度。那就像雷声滚过荒野的轰鸣,利刃刺破肉体的疼痛,月光吞噬的黎明,永不过去的严冬,所有这些,同时加在一个人身上,使他无处遁逃。
简单来说,那就像我知道也许再也见不到她时,心中的所感所伤。
我终于学会害怕了,小泪。我终于又多了解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