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租了一辆计程车，由尼罗河大桥驶向开罗市区。
时近正午，城市却笼罩在一片橙红色光晕里。左手侧一座双层奶油蛋糕形状的楼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开罗电视塔，一座半古建筑，蛋糕顶还竖着一根蜡烛——天线。电视塔早已弃用，在一众新世纪的高楼中间，矮小的像佝偻的老人。但，依然保持着长者的威严。
在我身旁，少女面色忧郁的望着窗外的河面。我顺着她视线望去，青色的河水上映着一艘飞空艇白色的倒影，看来像潜在水面下的游鱼。
我知道她没有信心面对考验，对陌生的城市与未知的前程心怀畏惧。我想要安慰她，告诉她像她那样善良纯真的女孩子，生来便是要人爱护的，一切都不要担心。
可是我明白，我不能那样对她说，我不能那样自私。她有她人生，有她必须直面的压力，没有人有资格剥夺她与生活拼争的权力。
也许我只是陷在对姐姐的负罪感中，想要把补偿转嫁在林佳身上，以此来添补我心灵的空洞。
我忽然感到忧伤，因此我脸上浮现悲戚的笑容。幸福在我指缝间溜走的时候，我还没有能够握住它的力量。或许我是这个时代最强的超能力者，但我同样在命运的泥沼里跋涉，——和林佳一样。
“小佳，你在想什么呢？”我拍拍她座椅的扶手，引起她注意。
“没什么，阿羽。”女孩转向我，愁容不展的说，“尼罗河，尼罗河很美。”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林佳则低着头，看自己的一双小手。
我们沉默着，缓缓跨入卡罗的怀抱。有一瞬间，她肩膀向我倾斜，有寻求我保护的倾向，但她终于没有，反而坚强的抬起头，望向正前的楼群。
我感受到她坚定的心跳，觉得十分欣慰。有的女孩看来自信，其实却在演戏，以练习过千次的笑容掩盖心里的不安。有的女孩看来脆弱，实则坚强得很，无论再怎样无力，也有不想放手的坚持。
这样的女孩子，就如水晶石一样明亮动人。
我下定决心，要帮助林佳小姐实现愿望，不论是什么。
因为我相信她，远胜过相信我雇主，那个肮脏的跨国集团。
我这样做，天堂的姐姐也会微笑吧。
我们在河畔的拉西斯希尔顿大酒店门前下车。我带林佳走进去，在服务台订了一间单人房，租期一个月。美丽的接待员小姐望着我俩，有点促狭的微笑着。林佳看看她，又看看我，脸刷的红了。
“不可以！阿羽！你不可以这样……”女孩倒退两步，与我保持距离，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没关系的，小佳。我在土耳其赚了不少外块，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不要！”她一副快要哭的模样，继续后退，说：“阿羽，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呢！”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大厅内沙发上坐着一对男女，看样子像夫妻，正感兴趣的看着我们。女人在男人的胸前擂了一拳，要他别笑得这么大声。
林佳羞得眼泪都出来了，扭头就跑。我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我对她解释道：“小佳，你误会了。这房间是我替你租的。我不住这家酒店，我在埃及的雇主另有安排。”
她错愕在那里，怔怔的看我，双颊的红云渐渐冻结。
“走吧，先去看房间。”
我们跟着服务员上楼，去她房间，她如同一个木头人，始终不说一句话。
服务员带我们看了房间的布置，把钥匙交给我，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林佳。我用一副充满阳光的表情面对她，想让她轻松一点。
“阿羽。”过了好一阵，林佳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没多大意义的话：“终于到埃及了呢。”
“是呀。”
“一路上，真的多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这样说，小佳。你的超能力相当厉害呢，对自己要有自信。”
“不，阿羽。我是一个笨女孩，自己的话，什么也做不好，我知道的。——刚见到你的时候，对你那样不客气，对不起。”
她向我鞠躬，我没有拒绝，只用微笑给她回答。
林佳抬起头看我。她的脸色不大好，眼里充满不安。她避开我视线，望向梳妆台的镜子，轻声说道：“阿羽，你们事务所，……生意相当好，是吗？”
“是呀，工作很多，总是到处跑来跑去。”
她咬着嘴唇，显得相当犹豫。我猜得到她的想法，她想雇用我为她工作，可是她没有钱。
我走向她，用双手按着她肩膀，鼓励她：“勇敢一点，耐心一点，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阿羽，谢谢你。我——”
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嘘——”
我走向房门，把门拉开。侍者不在那里，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回过头，和林佳对视。女孩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她的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缺乏自信。
“小佳，你要加油喔。只要努力，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嗯！”她用力的点头：“阿羽也要加油！”
我没有说再见，关上门，慢慢走向电梯。始终没听到她开门的声音。
我知道她一定很不安，有一种被遗弃的伤感。可是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她鼓劲。
到了一楼大厅，我加快步伐走出酒店，从接待员面前快速通过。我猜测有人会想她问起林佳的事，不想让她记得我的样貌。
我在街头绕了几个圈，如同迷路的外国游客。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我走进拉希斯希尔顿酒店旁边的一家小型旅馆，租了房间。
一下子，时间变得宽裕起来。林佳手头没有钱，不可能换住处，而且旅途劳顿，再加人生地不熟的，她要展开调查，最早也得明天了。我有一整天时间可以放松精神。
另一方面，我相信暂时还没人知道林佳到了埃及。那些利用坠机事件阻拦她的人一定正在忙碌着。如果我在他们找到林佳之前，把这伙人找出来，我将处于极大的优势。可是，我手里没有足够的线索。我想我必须调用猎人联盟在埃及的情报网了。
我用旅馆电脑登入网络，以我们事务所的特别帐户向联盟发布信息，寻求协助，同时给医生发信，让他尽快与我联络。
做完这些事，我把网页调到音乐频道，闭目养神。窗外传来埃及鸽“咕咕”的叫声，温馨而安闲。
下午，在餐厅用餐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医生的号码。我把小黄瓜夹在面包里，一口吞下，一边走回房间，一边按下接听键。
我告诉他我在埃及。
“阿羽！”医生的声音十分兴奋，好像刚刚在地上捡到钱：“我查到那个人了！你猜猜是谁？”
“哪个人？”我故意用不很热心的腔调问他。
“给你飞机做手脚的家伙，也是我们这个案子的竞争对手。那个人是铁先生，A级进化型领域系能力。他也是联盟注册猎人，资料不少。他能力很强，但曾有过勒索雇主的前科，名声不佳。我有理由相信，他跟我们一样受巴尔科雇用。”
“何以见得？”我走进自己房间，将门踢上。
“这不是明摆的吗。他知道你和林佳小姐做哪架飞机，唯一可能的消息来源是卡里姆，巴尔科的董事。”
“但是，巴尔科既然已经雇我们跟踪林佳，有必要再花一份钱给铁先生吗？他是A级猎人，要价肯定不低。”
“嘿嘿……”电话那头，医生忽然阴笑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阿羽你放心，不管铁先生要多少，我要价不会比他低。我会全力维持我们事务所雁过拔毛的美誉，叫巴尔科把钱都吐出来……”
“谁要你往这上面花心思！”
他不理我，笑够了，又说道：“我认为巴尔科嫌我们，或铁先生的要价太高，而找了第二家事务所。如果第二家赢了，他们就可以少付很多钱。”
“那它要付两份定金。”
“定金是小数目，再说他们也从中获益。我认为铁先生是第二家，从他有意延缓你行程这件事判断。”
“铁先生的能力资料。”我实在懒得跟他耗。医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证明他收费比铁先生狠。
“哦……”他翻资料，“铁能力，把物质变成铁，具体不祥。此外他还是一个格斗技高手，他精通一种中国功夫，太极拳，是一种以柔克刚，以慢打快的技巧。——小心啊，阿羽，他可能正是你的对手。”
我哼一声：“那要他的超能力可以作用于生命体才行。我挂断了，有进展再和你联系。”
“等等！先别挂！你跟那个小妞在一起吗？一定要分开睡！阿羽，为了我们的钱，你要把握好自己！实在经不住诱惑就租两个房间……”
我挂断。
我冲了一杯咖啡，把咖啡杯放在枕边，嗅着咖啡的香气思考。我不相信医生的说法，巴尔科会为了省钱，有意让两家A级事务所竞争。但我认为，铁先生可能是巴尔科雇用的，因为巴尔科对梦现没有所属权，害怕超能侦探起意独吞梦现，找两个侦探，让他们之间形成竞争，巴尔科的人再伺机夺取，才是最佳选择。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巴尔科一定没打算付最后那笔奖金。
我按铃叫侍者上来，给我送一份英语版日报。我想看看开罗最近发生了哪些值得注意的事。这做法如同大海捞针，可是在联盟的线人回应我之前，我也没事可做。
我把报纸大略翻了一遍，有一则新闻引起我注意：孟菲斯博物馆和几座金字塔连续发生疑似盗窃事件。这可能与梦现的事情有关。除此之外就都是闲散小事了。
穷极无聊，我索性登入网络，以“太极拳”为关键词搜索信息。速度是我最大的武器，如果真有一种拳法，可以以慢打快，再与A级的超能力结合的话，那的确将是我的劲敌。
屏幕上跳出一个弓步，双臂画圈的动画形象。
第九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戴着遮阳伞、零食和一组望远镜登上拉西斯希尔顿酒店的楼顶，选择了一处能够纵览酒店正面两个入口的位置，将望远镜搭好。
我知道林佳不可能早起，索性又跑回自己旅店，取来一条躺椅，支在遮阳伞下面，躺着吃早餐。手头只有一本《杀死吸血鬼的一千二百种方法》可用作消遣，尽管已看过，还是翻开来再看。
天色渐亮，街道爆炸性的闹起来，大概是到了上班的时间段。几只灰色的埃及鸽落在我身边，绕着躺椅转，巴望的看我。我把小半块面包揉成碎屑扔给它们。
据维尔马博士说，在埃及，鸽子是很常见的食材。有一种叫做“马哈穆马哈西”的料理，就是把鸽子肚子里填上米，然后和洋葱一起炖一个小时，最后用铁板烤好，十分美味。
我把面包屑都给了鸽子，它们吃光之后，又群聚在躺椅旁边，“咕咕”的叫。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鸽子正在吹气似的胖起来，变做一个个塞满面包的圆球。
我饿了。鸽子强烈的勾起我的食欲。
我看看手机，八点三刻，正是林佳贯常的起床时间，我不能在这个时间离开岗位。我盯着望远镜看，酒店门前固定的出租车位相当繁忙，不停有出租车进出。没看到有蹲点的侦探。当然，如果侦探像我一样使用望远镜，我是看不到他的。
等待是一个侦探工作中最无聊，而又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我估计巴尔科方面仍没有找到林佳的踪迹。但我不能冒险，我必须完全确认没有人在跟踪林佳，才敢与她联络，帮她把梦现挖出来，否则我们会一起做巴尔科或铁先生的引路石，落得替他人作嫁衣的下场。
我决定花一两天时间跟踪林佳，看看究竟有没有人在盯着她。如果是巴尔科的人在玩跟踪，是无法逃过我的眼睛的。
铁先生是个老道的超能侦探，他可能有某种方式隐匿自己踪迹，使我不能觉察，但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即使他掌握了我和林佳的动向，也不会向巴尔科报告的。他会选择秘密跟踪我们，在最后一刻出手偷袭，到头来是我和他一对一的局面。
我不害怕和他硬碰硬。在我侦探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呢。而且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如果是巴尔科集团做我对手，他们会派出一半人手对付林佳，使我分心，那才叫真的麻烦。
林佳大概又睡了懒觉。我一直等到十点钟，仍未见她出来，眼睛都累酸了。我决定冒险打她房间电话，看她是不是还在睡。正当我翻找电话号码时，林佳出现了。
女孩挎着一只小提包，手里拿一着一卷圆筒状的东西走向停车场。她把那卷东西给出租车司机看，比比划划，像是在说明她要去的地方。
阳光照在她乌亮的秀发上，刺我的眼。我感到想哭。昨天应该告诉她，买个太阳眼镜什么的，化化妆，别这样一眼就给人认出来。
有人摔我们飞机，自然是要对她不利，因此她也该试试隐瞒身份呀。
——我以为她能想到，可她就是没想到。这个单纯的小丫头！
这下可好，如果她今天的目的地有巴尔科的人在现场，他们本来没有她的下落，也变得有了。搞不好，她回来时后面会有一打以上的密探跟着。
她进了出租车。车掉头，沿正对大桥的公路向市区方向行驶。
我走到大楼的另一侧，看出租车汇入车流。这个时段路上没有太多车，交通状况相当不错。她渐渐脱离我视野，并没有明显的“尾巴”。
我离开拉西斯希尔顿酒店，在空中跟踪林佳的出租车，进入喧嚣的埃及市区。她穿过闹市区，朝城市西南方的绿地前进。那儿是孟菲斯博物馆的所在。
我不相信梦现会藏在博物馆那种地方，那儿只有法老拉姆希斯二世的巨型石像，和一座狮身人面像，除此没其它可看的东西。
林佳果然在孟菲斯遗址下车。我挑了一处背阴降落，戴上金色假发，远远的跟踪她。
女孩步伐轻快，兴致高昂的样子，手臂上的提包一甩一甩，显得很轻。我知道里面一定都是旅游宣传单和杂志，——纸制品，这件事她倒是不笨。
林佳在院子中的狮身人面像前留影，又跑进去瞻仰法老石像。她找了一位懂英语的工作人员，和她聊天，距离太远，我听不到她在问什么。
我索性靠近她，只留十米不到的距离。反正那小傻瓜也发现不了。
她向那位工作人员点头道谢，继续向博物馆里面走。她进入古董陈列室，又在那儿玩了半天。一个东方游客拦住她，称赞她漂亮，要给她照张像。女孩美滋滋的答应了，摆了个可爱的造型，引得好几个游客驻足观看。她调皮的向他们眨眼睛。
我感到我脸上的表情肌在扭曲，心里不知是生气还是在笑。林佳好像根本是来旅游的。如果她是在演戏，那她可以得奥斯卡了。
她东跑西跑，很快开始迷路了。我跟得也是晕头转向。就在我想要跳出来给她领路时，又碰上那个友好的东方人。他帮忙把她送到了博物馆的科普室。
一走进科普室，林佳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她四下看看，选中了角落的一台触摸式电脑，跑过去查询资料。看来，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跟古迹相关的资料，科普馆的比较完备、准确，检索也相当方便。
我决定冒个险，装作路过的样子靠近她，越过她肩膀偷看屏幕。网页标题很大，是英文，“金字塔名录”的意思。
我的心跳立刻快了两下。我记起昨晚看过的报纸，“一周来孟菲斯博物馆和金字塔连续发生疑似盗窃事件。”
这不是巧合。林佳在找的某样东西，巴尔科也在找，他们选择了相同的路线。所不同的是，林佳手中有一条独有的线索，这使得她占有优势，但巴尔科之前追踪的线索无疑也是正确的。
我正在思考，林佳忽然转过头，看到我。
她眼睛一下子睁圆了，不出声的“啊”了一下。我感到十分沮丧。被她这样的大外行发现，在我侦探生涯里，是空前绝后的耻辱。
“啊！对不起！”林佳连连摆手，对我道歉，“我认错人了。我一个朋友跟你长得好像！”
我愣了一秒钟，回过味儿来，胡乱给她讲了几句埃及话。
“是真的！真的好像！”林佳歪着头看我，认真的说。
我飞快的跑掉了。出门时回头看一眼，女孩依然站在原地，傻傻的思索。
我走出博物馆，在门口的售货亭买了一瓶果汁，站在树荫下喝。如果不迷路，林佳很快就该出来了吧？我就站在这等她，她出来就给她挥挥手，反正她当我是长得很像我的外国人。
如果我没有跟她接触过，我一定会觉得她是最老成的骗子，心生惧意。现在我只觉得她傻的可爱。
正在等待，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
“你好。是天使猎人事务所的江羽先生吗？”一个略有些尖锐的男声从话筒中传来。
“是我。你是谁？”
“我是联盟驻开罗探员，蒙切尼，B级进化者，你可以从联盟数据库查到我的资料。昨晚你向联盟办事处发送了邮件。”
“哦，是这样。我想委托你们帮助调查近期开罗各大金字塔的疑似盗窃事件。我怀疑，有某个跨国组织介入这件事。它与我们事务所正在进行的业务相关。”
“是的，我们收到了。这也正是我们办事处在调查的案子。你能来办事处一下吗，江羽先生？”
我下意识的看博物馆正门。林佳还没出来。
现在已经是中午，时间上已不够林佳跑任意一座金字塔。而且她身上钱不多，又很爱吃，只能回酒店吃免费供应的餐点。吃过饭，按照她习惯，肯定要小睡一会儿。这样一来，今天就过去了，没必要再盯她。
“好的。我过去。”我告诉联盟探员，“给我地址。”
他说了一个碰头地点，迟疑了一下，又说：“事实上，我们也需要你的协助。我们的一个B级探员昨天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