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生活，有一个无法回避的缺点，无论你想要去到哪里，总要在路上花掉大把时间。在艾拉利亚市还好，现代的公共交通系统异常发达，密密麻麻的地铁线路和空中索道如同蛛网，覆盖了全城百分之九十的面积，在恩特利亚，这种缺点就被放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我们花了大概两个半小时，才从南城区的游乐场来到中心地带，住进了一家名叫“树之记忆”的宾馆。这时已是傍晚，天色又早早地黑下来，街道上亮起了无数霓虹。夜晚掩盖了大厦肮脏油腻的墙壁，掩盖了破败失修的广告牌和玻璃窗，掩盖了人们彼此间麻木冷漠的视线。天上虽没有星斗，地上却繁灯如昼，我来到恩特利亚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美丽的时刻。
女人总是越夜越美，城市亦如是。究其原因，距离产生美罢了。这世界太多东西经不起推敲。
树之记忆算是一家不错的快捷酒店，没有星级，装潢也不很豪华，但胜在里面的东西很实在。我们一行七人，租了三个套间，我和拉杰、沃朗先生一间，小爱丽丝一间，剩下的一间则住着可可和两名可怜的本地流氓。
这两个家伙是什么“红发会”的，都是法裔恩特利亚人，鸡冠头叫图朗宁，矮个子叫帕吉。帕吉交代说，悬赏我的告示发表在一个隐蔽的公共论坛，“不归之森”，那儿算是当地黑组织的网上集散地。赏金并不很高，只有十万艾拉利亚元，提供有效情报者赏五千。一般来说，猎人联盟对D级别异族的赏金就远不止这个数。
这正是对方的谨慎之处，赏金太高的话，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由于悬赏是在网上发布的，帕吉也不知对方是什么人、身在何处。我们手头的线索就只有这些。幸好我们的犹太智囊沃朗先生无所不能，他说可以通过信息发布者的ip地址找到对方。
自从本世纪初，互联网协议升级为ipv17，可提供的ip地址扩展到近七万亿个，可以保证每台电脑都有独立的ip地址。不过，通常ip地址都是完全隐藏的，只有相关职能机关才能查询。
“能查出来吗？”我不太相信地问沃朗先生。
“警察局的官网最好对付了。给我一个小时，我可以把它破解个来回，把全体警察的写真照发给你。”
沃朗先生说干就干，立刻通过宾馆的电脑袭击恩特利亚市警察局的官网。我陪了他一会儿，可惜，屏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和无数个蜗牛进度条实在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只好离开他，坐在沙发上看今天的日报。
拉杰说他从来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他好像对里面的一切都很好奇，尤其是浴室里的那些小玩意，每一件都要翻来开把玩一番。
但仅仅过了半小时，拉杰的兴奋劲就消失了，他让我打开了电视机，又取出不知藏在身上什么地方的老烟袋，咕嘟咕嘟地抽了起来，过上了跟他家里一模一样的生活。
这期间沃朗先生的太太给他打来了电话，接电话时，沃朗先生依然皱着眉头，脸上摆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似乎因为被人打断了工作而烦躁异常，不过他却一直听着电话那头的唠叨，足足有半个小时之久。完了，还用我所听过的最温柔的沃朗腔调向他太太道晚安。
我对沃朗先生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忍不住小声问拉杰：“拉杰，你知不知道沃朗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拉杰头也不抬的回答：“知道。沃朗大哥以前是开店的。他的铺子在艾拉利亚，是个中型钱庄，客户有几千几万个那么多。”
听到这种回答，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钱庄，说的是私家银行吧？！
“既然他那么有钱，怎么现在干起了保洁工？他年纪可不小了。”
“那年头世道不好，经济不景气，沃朗大哥的钱庄黄了！不止如此，他还欠了客户很多钱，有几千几万元哪，怎么还也还不完。衙门没收了沃朗大哥的铺子，还想让他蹲班房、吃牢饭，沃朗大哥求了好多人，最后衙门便放过了他，只是判他一辈子不准花大钱享受！你知道，像沃朗大哥这么聪明的人，只要他愿意，还能赚到大把的钞票，可是赚了不能花，那就没辙了。”
我点点头：“的确。”
“那时沃朗大哥很惨，家里的东西都被强制拍卖，老婆也跟人跑了。哎呀，所以我们村的长老都说，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说的哪跟哪呀……我在心里暗骂拉杰：“咦？沃朗先生刚刚不是还跟他太太打电话来着？”
沃朗先生冷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把我惊了一跳：“艾娜不是我第一任妻子，她是我以前的女秘书。”
我再次吃惊。人生无常，真是难以预料。银行家成了保洁工，原配夫妻劳燕分飞，女秘书却留下来陪伴破产的老板相依为命。
沃朗先生面无表情的瞥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惨？”
我安慰他说：“我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谢天谢地了。”
沃朗先生连吐了几口吐沫，粗鄙不堪的骂道：“呸呸！聪明？聪明有什么用。你并不知道我有多惨呢。我告诉你，李，我的人生就是一堆大便！呶，你要的东西我都弄到了，来看看吧！”
沃朗先生把我带到了电脑旁，我打眼一看，沃朗先生不但查到了那个ip地址的来源，还把所有相关人物做出了简单易懂的人物关系示意图，我不禁又对他的高效率大为赞叹。
那个ip地址是属于一个叫隆梅的中年男子，单身，在恩特利亚第十三区经营着一家小酒吧。隆梅只是个小角色，他上头有一个老板，坎贝，此人是个活跃的黑社会分子，在恩特利亚市也算小有名气。坎贝早年是个毒贩子，做了二十年牢，出狱后，靠着他早年积累下的人脉关系，坎贝开始从事一种很奇妙的营生：给恩特利亚市地下的各大黑帮当起了皮条客，到处牵线搭桥。简单说，就是一名黑帮中介。
像坎贝这种吃过牢饭的老油条，断然不会直接参与恐怖事件，因此几乎可以断定，在坎贝的背后还有其他人。但他也是我们目前抓得到的唯一线索。
“第十三区是什么地方？”我问沃朗先生。“恩特利亚的贫民区吗？”
“不，比那要复杂。那里人口很少，常住的都是些穷凶恶极的家伙，警察局在那里没有分所，甚至也不派巡警。那儿是地下黑组织接头、交易、谈判的处所，相当于他们的商圈。那里是‘法外之地’，走在黑暗中人的公共据点。我必须先告诫你，李，第十三区是真正的地下世界，那儿每天都有凶杀案，相当危险。”
“我们一定要去吧？”我尽量把语气里的不情愿降到最低。再怎么说，我也是国际特工，总得表现出一点专业精神。
“当然。时间紧迫，我这就联系租车公司，要一台大车，明天一早我们就赶去第十三区。”沃朗先生想了想，用指节敲了两下桌子，示意我说：“把其他人都叫过来。我们需要一个导游。那两个混混正好合适。”
几分钟后，我把可可和两个本地流氓带了来，小爱丽丝的房间空着，不知人到哪去了。
沃朗先生向两个流氓说明了他的意思。两个流氓都露出惊恐的表情，几乎要搂作一团，这也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第十三区是如何的恶名昭彰了。
沃朗先生很不耐烦：“我不是跟你们商量，这是命令。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就让可可打你们一顿。你们去那儿只是指路的，没多大危险，你们可以跟可可的老拳比较一下，看哪边更不划算。”
“放帕吉走，老头，他没用，我一个人就够了。”鸡冠头图朗宁说，到了关键时候，这小子倒真有几分大哥的风范。
沃朗先生略略想了一下便答应了。我们带两个流氓没用，看帕吉的样子，多半会成为累赘。
“老大！”帕吉感激地看着图朗宁。
“你放心吧。第十三区，我自小就是在那长大的。告诉兄弟们，不用等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把生意耽误了。”
“红发会，一定强！”帕吉泪流满面，喊起了口号。
帕吉离开后，可可拉着图朗宁回去，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沃朗先生似乎累了，整个人靠坐在沙发里，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我则有点精神兴奋，又不知该做什么，只好给自己泡了一杯青茶。拉杰偷眼看了我和沃朗先生几眼，便悄悄地调大了电视的音量。明明放的是广告，也不知拉杰怎么看得这么起劲。
恩特利亚的夜间有点冷，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窗帘好像海潮一般起起落落。沃朗先生抽了抽鼻子，忽然说道：“要下雨了。一层秋雨一层凉啊。”
我不知该如何答话，这时，拉杰忽然大叫起来，摇晃着手里的遥控器，让我们一起看屏幕。电视上正在放洗发水广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模特正搔首弄姿，我不禁有点恼怒，拉杰这家伙，真是不知轻重缓急，这种时候还招呼别人看美女！
沃朗先生却表现得很谨慎，指着屏幕下面念道：“国际奥委会副主席，巴倍·科恩先生到访本市，在光阴广场的圣彼得潘酒店下榻……”原来是插播的文字快讯。
“本市正准备申请四年后的夏季奥运会，但市议会内部并不团结，多数人持反对意见。国际奥委会这个时候来人，可能是帮助市长四处游说吧。这个巴倍，和你说的那个特工头子是不是一个人？”
我大口喝了一口青茶，感到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不过那并不是茶的效力。“对。就是巴倍将军。昨天我们才在艾拉利亚碰面。巴倍将军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来恩特利亚？”
我们都深感这条消息的重要，一时间竟然没人讲话。
过了半天，沃朗先生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李，这条消息，应该就是登给你看的。你不是一直在等待国际特工组织的信号吗？这就是。”
我瞪大眼睛，毫不顾忌把我的困惑展现给他俩：“那代表什么？他们已经找到炸弹了，要我过去拆除？”
“看起来是这样。你瞧，他还特别强调了住的地方，光阴广场，圣彼得潘酒店。你怎么看这件事？我没法替你做决定。”
我犹豫起来，只想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我完全不明白状况。
我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近乎自言自语地对他俩说：“一天之前，我依照巴倍将军的命令赶来恩特利亚，途中遭遇了太阳风暴，飞机失事。另一方面，国际警察们寻找基因炸弹的任务在同步进行。巴倍将军本来在艾拉利亚市稳坐钓鱼台，现在却亲自来了恩特利亚，还给我发出信号，要我去跟他碰面。好吧，他如何知道我没有死？难道说，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拉杰瞪着一双木然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沃朗先生，显然他什么都没听懂。
“有几个时间点。第一，论坛的悬赏告示发出时间，在飞机失事后两小时。问题是，匪徒如何在第一时间知道飞机失事的？第二，你是在下午一点被奋斗帮的流氓发现的，巴倍将军是傍晚五点到了恩特利亚。以普通磁力飞机的速度计算，这段航程需要两个半小时，上下机的准备时间至少要一个小时，这代表什么？”
我明白沃朗先生话里的暗示，但我却不愿意正视那个结论，因为我已经够不安了，我想抓住一些切实的存在感，不是沃朗先生的聪明、爱丽丝的魔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更可信赖的事物。多年以来，我一直依靠着国际特工组织过得很好，我只希望眼前的事情都是一场噩梦，明天一觉醒来，我身在艾拉利亚家里舒适的大床上，身边躺着从酒吧勾来的小妞，喝一口香槟，坐在窗前静候城市的黎明。
“我想去酒店见见巴倍将军。”我最后说道，尽量使我的语气很有确信。
沃朗先生以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笑了起来，摇摇头，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时钟程序说：“现在距离炸弹爆炸的还有三十六小时，假如，计时器真的已被启动的话。”
“这话怎么讲？你知道些什么，沃朗先生？”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们现在很安全。后天此时，恩特利亚市一定好好的，迎接每一个枯燥乏味的一天。你要问我为什么？很简单。”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缓缓走向卧室，他的步子很虚，显得整个人都苍老许多，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大人物从来不会舍身赴死地。那位什么将军既然来到了这儿，那他一定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炸弹不会爆炸。”
沃朗先生休息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拉杰。我的情绪依然摇摆不定，思维能力处于瘫痪状态，现在我的智商可能还不如拉杰。
“我们怎么办？明天还去第十三区吗？”拉杰的眼里藏着些许失望，好像对明天第十三区的旅程很期待。
拉杰见我不回答，又追问了一句：“你现在要去圣彼得潘酒店见那位将军吗？我听说那儿是全市最豪华的酒店，比我们住的这个还要好很多。”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在这等着，拉杰。我回来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