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的房间在宾馆的最高层，也就是第十五层。我出了电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房间门口。房门开着，一股带点湿气的凉风迎面吹出来，我身上有一层虚汗，被这样的风吹着，凉爽舒适的同时，也有一种释放感，觉得整个人成了一具空壳。
我走进房间，客厅很大，足有整个套间百分之六十，和下面的房间陈设也不太一样，更加豪华大气，不过普通的家具却较之更少。客厅对面是一双设计成对开拱门形的大落地窗，可惜是不能打开的，旁边有一扇半开的提拉窗，爱丽丝正侧坐在那窗框上，一只脚耷拉在外面。我看不到她小小的面孔，也感觉不到她身上的气息，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尊雕像。
我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爱丽丝也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我来了，因为她一直在等我。
“你看到那条新闻简讯了吗？爱丽丝？”
爱丽丝回过脸来，给了我一个青春洋溢的微笑：“看到了。巴倍将军到了恩特利亚。我相信他一定在等你。”
“对。我应该去向他汇报情况，也许他们已经拿到炸弹了，只要我到那，一切就迎刃而解。”
“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
“我们原计划明天到恩特利亚市的第十三区，去追查一个叫坎贝的人，他是个中间人，就是他在网上发布了悬赏我的告示。沃朗先生说，坎贝的雇主手里一定有炸弹，所以只要抓到了坎贝，就能一路追查下去。”
“恐怖组织要你做什么？他们又不想解除炸弹。”
“可能他们意识到巴倍将军不会付钱，如果他们能够解除计时装置，就可以把炸弹转手卖掉。毕竟他们要的是钱，不是人命。”
爱丽丝点点头：“这么说似乎也不错。”
我感到有点气馁。爱丽丝行使了她的女性特权，每当她们不想发表意见时，就可以蒙混过关。
我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缓解了胸闷的感觉，一口气的告诉她：“沃朗先生不建议我去见巴倍将军。他觉得巴倍将军有问题。有两点理由，一是我们飞机失事的事情，黑帮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二是我在光阴广场遇到奋斗帮的流氓后不久，巴倍将军就飞来了恩特利亚。假如——这只是一种假设，虽然很难以置信——假如巴倍将军是恐怖组织一伙的，那么我去见他就是自投罗网。可是，如果沃朗先生是错的，巴倍将军已经拿到了炸弹，只等我去解除，那么我明天去第十三区的行程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影响我返回来完成任务。所以我想，爱丽丝，你代替我去见巴倍将军，确认事情的真假。反正我看他也奈何不了你。”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笑了。她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跟她讲这些，伸手招呼我说：“过来这边，李，这儿视野很好，看看恩特利亚的夜色。”
“我们时间很紧，爱丽丝！”
“我知道，过来吧。”
于是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她则转过身，把一双小脚都放在窗外面，还左右晃荡着。她可真够悠闲的。
恩特利亚市的夜间一片灯火通明，从窗子望出去，各式各样的灯光如同地毯一直延展到世界的边缘，没有天空，没有土地，自然也没有地平线，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灯光，琐碎、凌乱，就像被游人丢了许多垃圾、海潮又没来得及清洗干净的沙滩。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我会劝告她，像这样坐着很危险，不过她并不是，她是爱丽丝，从万米高空掉下来都毫发无伤，还可以再救一个人。
“你应该去见巴倍将军。不要好像事不关己，只让我和沃朗先生他们忙着。他们不是特工，只是普通人，好吧，是普通的超能力者。我能力没有你那么强。”
“我不去。”爱丽丝连句解释也没有，执拗极了！
“你一定要去。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订机票，连夜离开这个危险地。把沃朗先生他们也都带走。”
她叹了口气：“我不能去。”
我有点恼火，她这种态度也太气人了！“你怎么不能去？你是安女士，著名科学家，资深特工，磁力飞机的研发元老之一。况且你本来就说，今晚要联络巴倍将军，问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现在他人来了，你又说不能去见他，这有点太不负责任，太任性了吧？！”
爱丽丝回头看着我，她的眼神清澈，可不知怎的，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忧伤从她眼中流露出来，四处缭绕，我禁不住对出口的话感到后悔。
其实我说的都没错！可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少女——至少外表如此，她的表情就有此杀伤力。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不过，我必须预先提醒你，李施林先生，如果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你就要负责，负一辈子的责。我，只是不想给你更多压力罢了！”爱丽丝骄傲地撅起了小嘴说。
“等等，我要负什么责？”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升到头顶。
爱丽丝不理我，自顾自地开始了解释：“我不是战斗型的，巴倍将军不只是特工头子，也是猎人联盟的高官，他身边的保镖厉害得很，我去了就逃不掉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很简单，他们不认识我。他们认识的是安女士。”
这个简单的解释，我听了却如坠云山雾海。想了好久才恍然大悟，原来，安女士在特工组织吃了这么多年的皇粮，他们却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女科学家看待。小爱丽丝的存在是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不，现在我也知道了，难怪她说什么负责……我感到额头有些痒，用手一擦，竟然是一层冷汗。
“但是今天中午——不对，是昨天中午，十二点已经过了——你不是去联络本地的国际警察办事处了吗？还说他们打太极推手，个个都不干事。”
“我骗你的，你怎么那么老实，说什么都相信，真笨哪。”爱丽丝骄傲地昂起了小下巴，好像会撒谎也成了荣誉徽章，“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李，其实我不是超能力者，我是异族。”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心里暗骂：“我早就知道了。哪有你这样的人类，用任何超能力解释也太怪异了！”
但我脸上却摆出一副求知欲强烈的表情，问她：“那，你是什么种族？”
“不知道，自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跟人类生活在一起了。反正我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除了会飞、吸食人血会恢复青春这两个。我也从未见过像我一样的同类，也许他们也像我一样，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人类社会中吧。”
“哦……”我真的插不上话了。
“我也不知自己活了有多久了。像我这样活着，时间很快会失去意义。我很少去海边，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很少去海边。”我又对她腹诽起来了。她可真自以为是，为何年轻美丽的女性总拥有特权呢，即使只是外表年轻。
“因为那儿底下有很多生物，寿命悠长，但每天只是不动，像会呼吸的石头一样。我可不想变得跟它们一样。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当我吸血恢复青春，我就要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开，重新过一生。而知道了我的秘密的人，就有责任在这段时间内陪我。”
这是在说我吧？我抬头看她，却发现她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等待着我的视线，因为她实在很美，无能的我感到脸红心跳，只好扭过头去，装作欣赏窗外的夜景。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靠写小说谋生。说是小说，其实都是我见过的很多怪异的真人真事。我的记忆力很好，这是锻炼的结果，因为我没法找到一个跟我一样长寿的记事本。但是每当人类社会进展到工业文明，我就会改行做科学家混日子。这一行可比小说家轻松多了，只要拿一次奖，就可以靠专利收入一直收钱，年纪大了还可以进科学院，只凭挂名学术论文，拿各种科研基金就能过得很好。”
我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她，虽然她是安女士，著名科学家，但我很难相信她在磁力场研究之外的领域也有建树，毕竟隔行如隔山，我自己也是个密码学家，但若让我转行化学，我恨化学，那根本是赶鸭子上架。她是个异族，寿命悠长，但比智商的话，人类始终在地球生物界的顶端。
“你好像不信呀？你是大学教授吧，李？那样的话，你应该对近代的科学发展史有所了解。就说你知道的好了。十八世纪中叶，呶，也就是这一代人类工业革命，我参与了蒸汽机的发明。那次可真的赚翻了！参照现在的币值，大概有几百亿艾拉利亚元，换成欧元，你算算有多少。二十世纪初，我靠着核科学的研究获得了诺贝尔奖，那也是我唯一一次拿那个奖，影响太大了，一辈子都过得不平静。所以三十年前我参加磁力场研究时，再也不肯把我的名字写在前面啦。”
爱丽丝兴奋起来，巴拉巴拉地说个没完，毕竟是她荣耀的过去，又都是取巧得来，也难怪她说起来就高兴。
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爱丽丝做了很多次科学家，从工业革命、核科学到磁力场研究，那么，她的知识是从何而来？都源于记忆吗？那么，技术革命之前，又是如何获得相关知识的记忆呢？
可惜我们的交情，尚没有深到我可以问她这种问题的程度，我只有自行去猜测了。
“如何，现在你对我这个人、或者是我这个种族个体，可了解？还有什么是想要知道的吗？”爱丽丝坐在窗框上，晃荡着一双雪白的小脚，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把一双鞋子都踢掉了，没砸到什么人吧？！
“现在来说，知道的够多了。”我悄悄叹了口气，和女人交谈总让人觉得心累，“但，我们的任务怎么办？”
爱丽丝难得正经了一次：“你们不是都决定了吗？明天去第十三区。巴倍将军这个人确实可疑，说真的，我也不信任他。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主动请缨，跟你一同来执行这次任务。”
“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时间太少了，只有一天，如果明天没有结果，我要即刻逃离恩特利亚。炸弹要爆炸就随它，我可不是詹姆斯邦德，能够奋斗到最后一刻。”说出心里话，我感到轻松多啦。
“那当然。我也不是那种人。”爱丽丝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讲。“不止我们俩，还要带上拉杰、可可和沃朗先生夫妇。我们不是救世主，世界真要毁灭，我们也救不了太多。”
我忽然感觉到和她的默契，有一种温馨，像暖暖的晨雾一样笼罩下来，湿气里包裹着阳光。夜雨即将降下，城市却也不再阴冷。
爱丽丝伸出右手，指着脚下的街道说：“你看这个城市，像不像一口孤独的大钟，指针只是机械的走着，也没人看到？”
我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她咯咯地大笑起来，突然一翻身，跳下了窗框。我大叫着伸手去抓她，但她已经掉下去了，像一朵白色的花，坠向漆黑的湖面。
在她快要坠到地面前，突然张开了一对黑色的翅膀，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掠过路面、楼房，又直冲到阴霾的夜空。这时我才想起，她不是人类，她简直像山川河流一样古老，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救他。
她张开双翼，在夜空中飞舞，像一只黑暗的萤火虫，那两只翅膀有着比夜幕更深百倍的黑，或许并不是实体，只是把周围的可见光不断吞噬进去。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怕的，只感到造物的奇妙，虽然她的确是以人血为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