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星间飞船沉默着驶出码头，它的航行姿态是如此沉稳，仿佛它不是一艘人造飞行器，而是亘古不变的星体。身处其中，所感知到的亦不是尖端科技的震撼，而是宇宙空间那种漫漫无涯的悠远，冻入骨髓，却又不知其寒冷，只感到它无可抗拒的力。
灰羽跟在卡曼族的联络官身后，穿过排列紧密的廊道里，每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总若有若无的看他一眼。灰羽抖了抖松散的背毛，想尽量表现得自然一点。如果他们能顺利离开星环地域的话，这将是灰羽的第二次长途星间旅行，眼下看来，这似乎没有任何麻烦。在黑石之光文明圈内，一位伯爵的权势堪比中等星系政权，可不是闹着玩的。
灰羽早已没有第一次星间旅行的记忆。那时他太小了，和四十九个其它的安倍郡婴儿一块挤在育儿箱里，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幼鸟，除了进食和睡眠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被运送到遥远的比利黑星，那儿是黑石之光极角落的一颗死星，距离安倍郡有数百光年的距离。在比利黑星星域，安倍郡的孩子们接受了最专业的杀手训练。五十个孩子，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五个而已。而在灰羽为黑星组织效力的十几年中，又有三个人在执行任务时被敌人或同伴杀死。如果灰羽没有逃出来的话，相信他也早就变成一具“侍者的尸体”了吧。
从那时起，灰羽便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自由杀手。
五年过去了，在这五年当中，灰羽一共杀了七十三个人——其中有几个双生体和三生体，灰羽统统把他们算作单独的一个——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黑星组织的刺客，或有关系的人，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灰羽才会为了赚钱去杀人。灰羽需要这些钱生活，而且他不能长期停留在一个星球，要经常乘坐短途客船去往他地。他不敢乘坐那些能够自由跃迁的星间飞船，因为这种星间飞船太少，能够付得起费用的人多是些大人物，而这些人，正是黑星组织最钟爱的目标。短途客船速度缓慢，最快的也只有四分之一光速，有些高级客船能够进行定点跃迁，每次跃迁的距离也不过五光年而已。但就是靠着这些短途客船，灰羽已经逃出了将近两百光年。再逃五个同样的距离，他就能逃离黑星组织的控制区域……
方舟号是一艘“真正”的星间飞船。它是卡曼人的船，还是一位伯爵大人的行宫。这样一艘船，远远超越黑星组织触手的极限。灰羽渐渐意识到了，星河在上啊，此时此刻，方舟号就是自己的命运。他必须要抓住它，那等同于把自由抓在手里。
卡曼人默默无言的走着，灰羽则条件反射的在心中研究着卡曼人的步伐。对一个杀手而言，距离的判断是致命的，而对不同种群行为习惯的研究更加重要。如果卡曼人知道灰羽正在进行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研究，不知他会做何感想呢。
廊道的内壁是用一种乳白色的软性材质制成的，这东西的弹性相当好，略一分辨，就能知道整个飞船内部都是由这种材质相互嵌套而成。一些绿色的标识灯隐藏在其内部，发出微弱的光芒，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组标识灯或明或灭，仿佛在传递着一些讯号。
卡曼人带着灰羽穿行了大半个顶层，来到尾部一个巨大的八角形广场。八角形向着飞船外部的四个边以及相对应的穹顶呈现黑色，像反光的琉璃般熠熠发光，整体连缀成一块硕大的球幕，球幕上，蔚蓝色的图兰星环正渐渐远离，仿佛一整块积雪慢慢沉进黑色的冰水里，不远处，三连星的金色光辉氤氲不已，像大片大片极地光。不过灰羽却知道，这只是球幕显示屏给出的信号而已。球幕不是窗子，此处距离飞船外部也有相当距离。由于宇宙中的光信号和磁信号一样不稳定，不同区域之间的强度差巨大，而各文明种族的视力也天差地别，有必要统一他们所接受的图像信号。况且，这对于乘员的安全也有保证。
此时广场上正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聊天，享受起飞时的休闲时光。人们大多讲的是通用语，但也有一些奇妙的语种，类似于水泡似的咕噜声。卡曼人和灰羽这一队奇怪的组合吸引了不少瞩目。灰羽耸耸肩，假如自己也有一套方舟号的制服就好了。
在广场中央的一块环形区域里，棋列着若干个像电容块一样的小型建筑。那儿便是灰羽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卡曼人渐渐加快了步伐，灰羽则拖在后面，漫无目的的东张西望。突然，一个“大家伙”插到了灰羽和卡曼人中间。那是一个灰羽从未见过的种族，趴在地上活像一大滩黄色的肉，这家伙也穿着特殊尺码的方舟号制服。灰羽还注意到在他制服的角落里有一个金属名牌，上面刻印着一个卡曼语的编号。灰羽谨慎的记下来那排数字，又环顾四周，似乎佩戴名牌的人很少。
那滩肉伸出了一个长长的管状鼻子，哧哧有声的吸了两下空气：“好臭！下等人！有下等人混进了方舟号！”它的声音含混，好像是用什么发生器模拟出来的。不幸的是，这家伙的音量特别大。广场里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渐静了，十秒钟之后，灰羽和大家伙堂而皇之的成了瞩目的焦点。
“太臭了。简直像安倍郡行星的味道。飞空艇穿过安倍郡的大气层时，从气孔传来的那种腐烂的粪便味，真让人恶心呕吐啊。究竟是什么东西？哧哧？有谁看见了，告诉勤恳的老费加一声？”那家伙话还没说完，围观的人群便发出了一阵嬉笑声。
灰羽不作声，无辜的看着卡曼人，但卡曼人却只是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自己解决。灰羽突然明白了，或许自己对于卡曼人来说，只是一件任务，一个讨厌的包袱而已。毕竟对方是星河的贵族，而灰羽，只是一个安倍郡的绵羊而已。
“请原谅，老费加大人。我是灰羽，安倍郡人，忠诚的宇宙之仆。”灰羽谦卑的说道。
听灰羽这么说，周围的笑声更大了。有人故意说道：“哈，他管老费加叫大人呢。不愧是安倍郡来的。”
老费加听到众人的笑声，更加得意了：“真的是安倍郡的绵羊！星河啊，简直比一堆臭屎还臭！谁来救救老费加，把这堆东西铲出去！”
灰羽感到一丝恼怒。不过，还谈不上屈辱什么的。在幼年接受训练的时候，灰羽就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拿掉了。灰羽想绕过这家伙，赶到卡曼人身边去，不过目测了一下，那家伙几乎有三米宽，想要不引人注目的过去简直是不可能的，灰羽只能放弃这个打算。他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身手。
“老费加大人，请让我过去。我是直接受雇于伯爵大人的，可不能让大人等着。”
“大家听到了吗？这个安倍郡的羊，说是尊贵的萧山伯爵大人雇佣了他！哈！你们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多么惊人的搞笑天赋！简直跟‘狼崽子’一样，安倍郡，提香，那是天生的一对儿，哈哈……”
广场里爆发出一片哄笑。现在，聚集在这里的人群已接近五十了，灰羽的见闻仅限于图兰星系和比利黑星星域，方舟号的乘员中，倒有一多半是从未见过的种族。灰羽想向卡曼人求助，这时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告诉自己名字。灰羽求助的望向卡曼人：“大人……”但对方站在那儿，只是默默的与他对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一个大嗓门叫道，眨眼间就从大厅的入口处来到近前。是个提香人，浅蓝色的方舟号制服穿在提香人庞大的身躯上，竟显得出乎意料的英武。提香人那露出唇外的大牙，和暗灰色的三角眼，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可靠感。在提香人左胸处也有一个金属名牌。
仿佛是火堆上浇了一盆凉水，人们的说话声顿时低了。人群自觉的分开一条缝，让大个子的提香人进来。灰羽惊奇的发现，面前名叫“老费加”的那一大滩肉整个抖动起来，好像放在机车引擎盖上的黄色布丁。毫无疑问，老费加害怕提香人，大概，这个提香人就是老费加刚才提到的狼崽子吧。
提香人大步流星的走到他们身边，叉起腰，对老费加怒目而视，等他解释。但老费加似是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只是瑟瑟发抖。提香人注意到卡曼联络官，立刻站直了身子，好像要给他行军礼，不过卡曼人摆手止住了他。
“我们走吧，安倍郡人。别浪费时间。”卡曼人对灰羽说。
卡曼人带头走向了一个“电容块”，那东西内嵌的绿色照明灯一闪，变成了蓝色，随机敞开了一扇拉门，原来只是一个电梯而已。灰羽跟着卡曼人走进去，心里不免有些生气：难道，刚刚老费加没有浪费他们的时间？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灰羽看到提香人一边训斥老费加，同时用它那狡诈的三角眼审视的看着自己。灰羽微微耸肩。
灰羽不害怕任何麻烦，他们，只是一些文明人罢了。比起外面那个世界的艰险，飞船里的种种挑衅行为就像小孩子的游戏。
电梯把灰羽和卡曼人送到了又一处宽敞的所在，虽然比不上八角大厅宽阔，但层高却要高得多，抬头一看，头顶上是无数根粗粗细细的缆线，彼此纠缠在一起，看它们那庞大的体积和混乱程度，就能知道这房间为什么有这么高了。那些缆线的尽头是内侧墙壁上一个巨大的晶体服务器，它有一个尖长的“脑袋”，那些缆线就是它的“头发”。
“这里是方舟号的整合控制中枢，主管飞行以外的全部事务。”卡曼人介绍说：“我需要给你申请一个编号，经整合控制中枢认证后，你就是方舟号的一员了，它会自动分配给你需要的东西。”
“它是我的雇主？”灰羽故意这样问。“还是，伯爵大人雇佣了我？哦，我知道这种大电脑。据说它们的智商不次于下层种族。”
卡曼人对灰羽的问题有些不满，迟疑了一下：“伯爵大人雇佣了你。我要告诫你，安倍郡人，不要妄自猜度伯爵大人的用意。他是明圈议员，是这个星域内最伟大最睿智的人。三千年前他就已经是一位爵士了。那时你的族群还群聚在河谷中吃草呢。”
卡曼人走到整合控制中枢前，伸手虚指。从中枢头部的位置射出一团弯曲的射线，一边延伸，一边聚合成一个半球形的光幕，伸展到卡曼人面前。卡曼人用手指触摸光幕，操作着什么，灰羽歪着头偷看，但那光幕上并没有任何他能识别的信号，只是一片蓝色而已。灰羽忽然记起来了，卡曼人对蓝色光谱的识别能力非常强，只怕这个光幕是卡曼人专用的操作界面吧。
“咦？”卡曼人似乎查到了什么，抱起了肩膀，面露疑惑。“你过来吧，安倍郡人。看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灰羽走过去，“嗡”的一声电子笛响，光幕左近的一块地板掀开，露出一张不大不小的椅子。卡曼人示意灰羽坐在上面。
灰羽刚坐定，椅子背上便探出一根针刺形的东西，缓缓刺向灰羽的后背。灰羽看看卡曼人，对方示意他不要动。灰羽感到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那针刺是否是有害的。他面临一个抉择。灰羽有自信，能在惊动任何人之前杀死眼前的卡曼人，他已经研究了对方的步伐和行为节奏，之后，灰羽可以变成一个幽灵，在这艘庞大的星间飞船里隐藏起来，直至飞行终点。但灰羽也可以不这么干，把他遵纪守法的小杀手形象扮演下去，看看对方究竟对他有何企盼。
灰羽没有动。那针刺在灰羽的肩膀上打了一个小孔，只是微微的一疼，就缩了回去。
“好了。”卡曼人说：“你可以起来了。”
灰羽听话的起身，随之，他发现自己的右臂渐渐亮了起来，似乎有一组淡绿色的小灯潜藏在皮肤里。
“别害怕，安倍郡人。这是你的微电脑。它正在识别你的生物环境，以便做出相应的生化调整。”
“它有什么用？”
“它是整合控制中枢的一个终端。有了它，你就和整个飞船连接起来了。飞船到处都有像这样的微控制台，你可以通过它查询需要的信息，或者向中枢进行申请。我建议你立刻到自己的房间去，那儿有完整的船员手册供你学习，你的制服和装备想必也送到了。”
“我的房间？在哪？”灰羽问。卡曼人没有回答，但一团绿色的光幕从灰羽自己的右臂里射出来，形成一个微小的全息图像，其中的一部分似乎是所在房间的简图。在图像中间，有一个绿色的小箭头一闪一闪。
“我要跟着走吗？”灰羽指着那个小箭头问。
“是的，灰羽船员。”卡曼人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着灰羽。在他背后，那蓝色的球幕迅速回缩到整合控制中枢的“嘴”里。“我叫珈蓝，是方舟号的对外联络官。”
灰羽愣了一秒钟，随即说：“喔，珈蓝大人！请接受我的谢意——”
珈蓝皱眉，似乎对现状颇有不满：“不，你不能叫我大人。你也不能向这艘船的任何人低头行礼。你直属于萧山伯爵大人，灰羽船员。”
灰羽忍不住露出了一分笑意：“那么，当我见到伯爵大人的时候呢？我也不需要低头吗？”
“对。伯爵大人厌恶我们这些俗人的礼节。他是一个‘械灵族’。你快到房间去吧，灰羽船员。你没有被指派任何任务，同时，你有权限到达飞船的任何区域。你可以随意熟悉一下这里。大人想见你的时候，他自然会叫你。”
“那么，再会了，珈蓝。”灰羽向珈蓝一摆手，缓缓退开，他的动作简洁而轻巧，带着一种魅惑人的幻觉，仿佛整个人遁入了绿色指示灯闪烁的节律中似的，眨眼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卡曼人联络官，呆呆的立在原地，良久，才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