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胡子说过一句话，他说宇宙之大，可猫腻却没有多少。如果有什么东西，你不能用简单的词汇来表达它，那么，它就是一堆狗屎。这话虽然老土，符合蓝胡子的图兰乡村风格——一如他出售的那些馊味酒——但灰羽却深以为然。
毫无疑问，方舟号不是一堆狗屎，它是灰羽所乘坐过、见过、听说过的，最大、最豪华、最先进的一艘星间飞船。而方舟号整合控制中枢的终端机，埋在灰羽右臂里的这个微电脑，也同样可以用简单的词汇来描述：它是个简洁有效的联网工具，只要你的权限够高，就能够把它变成一个小信息库，方舟号内的一切信息你都能找到。
除了微电脑之外，灰羽还得到了一个乳白色的小房间，一套方舟号制服，甚至还有一把粒子手枪，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微电脑。
灰羽的检索权限非常高，几乎可以查阅方舟号的一切数据，但却无法查到他自己的编号。电脑对此的解释很有趣：灰羽没有编号，他处于整个系统编制之外，属于伯爵的客卿。灰羽最在意的是别人能否通过整合控制中枢定位自己，现在看来，恐怕无法避免。
灰羽大致了解了方舟号的人员构成，正是卡曼人所钟爱的那种阶梯形组织，自萧山伯爵以下，船员们等级分明，每个等级的人数呈正金字塔分布。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少的可怜，伯爵，还有三个卡曼人，都是在帝国内没有公职的老家伙。之后就是维持着飞船正常行驶所必须的技术官员，他们大多是一些高智能种族，卡曼混血儿珈蓝在其中十分扎眼。之下的船员分级非常细，共有十三个等级。依照卡曼帝国军队军规，星间飞船中最低等的船员有很多额外的限定，如不能拥有终端机，制服上必须佩带名牌，而且，其它任何等级的船员都有权用控制中枢定位他们，几乎一点隐私都没有。灰羽注意察看了自己的制服，上面并没有名牌。他试着输入老费加和提香人的编号，床头的终端机立刻响应了微电脑的指示，以球幕的方式显示了两个家伙的位置，他们都在顶层活动呢，总是保持着一两个房间的距离，仿佛其中的一个正盯着另一个一样。
“种族百科全书。”灰羽命令道。出于一个杀手的自觉，他想要尽快了解方舟号所有他不知道的种族特质。球幕显示屏骤然扩大了一倍，将灰羽的整个头部都罩起来，画面快速跳跃着，变幻不定。嗯，很多繁杂而无用的数据……等等，卡曼的混血儿……
又是一大堆信息。卡曼人是星河中最具统治力的族群，只要能认定血统，他们出生就享有爵位，以及相应的种种特权。不过很可惜，卡曼人的混血儿终生不得晋升贵族，尽管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拥有比卡曼人更加出色的体力和智能。他们大多在帝国中担任事务官，处理各种“真正需要人力”的工作。
灰羽用手指轻轻敲击墙壁，那种柔软的介质吸收了大部分震动，只剩下极轻微的哒哒声。灰羽将脸贴在介质上，只听到轻微的嗡嗡声，像是某些老化的电子设备所发出的噪音。灰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想要风，自然风，或者只是通风管道里的哀鸣也好，风声可以让灰羽的思维活跃起来，帮助他思考。但在这艘豪华的星间飞船里，风却找不到。
安倍郡人是一个崇尚自然的种族，他们胆小怕事，爱好和平，这两个特点混合在一起，似乎有某种讽刺，不过那却是事实。安倍郡的长老们认为，宇宙的一切奇迹都藏在风里，那是一种永恒的祈祷。只要能听到风声，安倍郡人就知道，他不是孤单一人，他没有被故乡背弃。
说来可笑，这些故乡习俗，灰羽却是从一个提香人那听来的。提香人是杀手训练营的同伴，一年前，灰羽遗忘了提香人的名字，因为他在一场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中打败了提香人。那儿是个寒冷的冰湖，他在提香人的尸体上浇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把它变成了一堆冻肉，以此来掩盖提香人那浓烈的体味，避免泄漏自己的行踪。
灰羽轻轻哈了一口气，把掌心贴在墙壁上，等待气流从那儿经过。方舟号庞大无匹，几乎等同于一颗小行星，飞船中常备乘员有上万人，萧山伯爵是这颗小行星的主人，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和几个卡曼的老头子一样不问世事。萧山伯爵常常几年才下一个指令，让全船活跃起来。飞船的后勤补给和人事调动等“杂事”都是由电脑自动管理的，除了一件事，外交。
难以想象，严谨的卡曼帝国竟然会让这样一艘巨无霸在它的星域中放任自流——对了，外交，那必须由智慧生物来完成。星河在上，这几乎是方舟号上唯一有主动性的工作了。或许对船员们来说，这个执行人的权力还大过萧山伯爵呢。灰羽在这飞船上谁也不认识，所幸的是，他却知道联络官的名字，珈蓝。
房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电子音乐，有人轻轻扣了一下门，拉门自动打开了，来人便走进来，面对着靠坐在床上的灰羽，背手而立。
“伯爵要我带你去参观方舟号的跃迁中枢。”珈蓝面无表情的说。
“跃迁中枢？飞船要开始星间跃迁了吗？”灰羽不无兴奋的问道。
“不。还有四千光秒，才能到达安全的星域。此地还是图兰星系界内，而且有一股不安定的电磁风暴，并不适合飞船跃迁。跟我来吧——”
“时间有限，我知道。”灰羽挤了挤眼睛，一跃跳到珈蓝身边。“我们走。珈蓝。”
灰羽对星间旅行所知不多，只有道听途说来的一点：星间旅行和普通的跃迁差别很大，后者如同观景电梯，离开起点，便是终点，而前者，却是一次完整的旅途体验。据说星间旅行和跃迁在飞船推进技术上并无差别，关键在于导航系统。星间飞船使用的导航系统是这个宇宙中最大的机密，几千年来，一直把持在卡曼帝国的手里，其余各方势力只能花费高昂代价向卡曼帝国租用该技术。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关键在于，如果没有卡曼帝国的许可，所有的文明都只能固守在一块受限的星域内，如果一个文明被卡曼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它就成了被星河遗弃的孤儿，只余下自生自灭的权利。相反，卡曼帝国却来去自如，对各个星系予取予夺，从来没有谁敢说个“不”字。
灰羽跟着卡曼人连续穿过两个电梯，来到方舟号中心地带一块重重隔绝的区域。门口并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卫，但灰羽却本能的感到一种危险，一种被窥探、警示的感觉。卡曼人走上前，接受了某种看不见的扫描，一重重的电子门向着不同的朝向展开，眼前赫然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他们一前一后的走进去，又绕了好几个弯，步入了一个球形的过渡舱。类似于八角大厅，这里的墙壁和穹顶连缀成一体，是一种奇怪的暗色晶体制成的，似乎是一个未开启的显示巨幕。房间里另有一台看似古老的计算机设备，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研究员正坐在那设备前，紧盯着显示屏看，卡曼人和灰羽从山羊胡子身边走过，他却头不抬眼不睁，只管操作他的设备。
“嘿，我见过这个。这是罗素人的计算机，这房间整个是它的显示屏，没错吧？那些罗素脑袋，各个方向都有复眼，是最好的观察员。”灰羽停下脚步，指着那台老设备说。
“不错。可惜我们的罗素观察员失踪了。”珈蓝头也不回的说。“现在我们只能用别的观察员代替。这对我们的实验可能造成很大的延缓。”
“需要我帮助找他吗？”
卡曼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审视的看了灰羽一会：“不。你为什么想去找罗素人？”
“哦，我只是想做点什么。你瞧，伯爵大人雇佣了我，还预付了很高的薪水。”灰羽有点扭捏的说。
“你感到不安吗？”珈蓝睁大眼睛，金色的针状瞳仁在灰白色的眼球中间一跳一跳，仿佛一个不安定的危险信号。
“是的。你瞧，飞船上的人，我是说船员们，他们对后进种族可不像你这般友好。我想，假如我能得到一个临时的工作，就像老费加，或者提香人那样，情况可能会好得多。现在嘛，一切都太快了……”
“不。”卡曼人抿了抿嘴唇，下巴上绷起了一个坚毅的线条，“那不是你的任务。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用你，但我能确定，他不是为了让你感到愉快、轻松，而让你登上方舟号。同样的，他也不会其他船员的心情。我奉劝你，眼下，放弃自己，只管等待命令，才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卡曼人的逻辑？”
“混血儿的逻辑。”珈蓝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转过身，又继续向前走：“来吧，灰羽。整合控制中枢对你的等级进行核定后，认定你必须了解飞船的导航系统。对后进种族来说，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也可能是伯爵大人的意志。”灰羽试探的加了一句。
“可能吧。希望大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喔，星河在上，即使是械灵族，也有老去的一天。”说这话的时候，珈蓝的肩膀微微一抖，敏锐的灰羽没有放过这个细节。不需要特别推敲，灰羽也能看到卡曼人混血儿那蓝色的硬壳在刹那间裂开缺口，露出里面深藏着的一丝伤感。或许，珈蓝对伯爵有种超出职分的感情。
珈蓝带着灰羽又穿过了两个过渡舱──结构都和第一个一模一样，但里面的观察员却是另外的种族──来到了一条狭窄的走廊，此处一改隔离区那种沉闷压抑的布置，又回复成飞船活动室那种乳白色。照明灯柔和得近乎微弱，隐藏在墙壁内的淡绿色信号灯则分外活跃起来，在廊道的尽头，有一扇孤独的单边门紧紧闭合，跟灰羽房间的房门十分相像。在那门后面，也是一个独立的生活区么？
珈蓝停步，指了指那扇门，说：“去吧，那后面就是星间旅行的导航系统。宇宙中最大的奥秘。”
“哎？那儿才是星间导航系统？”灰羽奇道，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那我们刚刚经过的观察室是做什么的？”
“哦。那些是模拟分析系统。”珈蓝的脸色严肃起来，“事实上，星间导航技术是一种非常久远的技术，一直由帝国和械灵族共同保存。没有人知道这套技术是什么时代发明的，更糟的事，经过多年的战乱，相关知识完全散失了。”
灰羽不禁皱起眉头，他似乎渐渐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就是说……帝国也只剩下现有的导航系统了吗？”
“不，我们可以仿制。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导航系统储存的星图有限，假如我们不能明白它的实质，也就不可能填充新的地图进去，帝国的扩张也只能到此止步了。现在每一艘星间飞船都有义务进行导航系统解构方面的研究，飞船在各个空间站停泊时，整合控制中枢就会通过网络和管理局的主电脑交换数据，也就是外界所认为的‘更新’。”
“哦……我想，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你不一起来吗，珈蓝？”
珈蓝摇摇头：“我就在这儿等着。”
灰羽走过廊道，那尽头的门随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慢慢的向内侧打开。灰羽走进去，房间里略略有些昏暗，所在是一座装饰典雅而素淡的客厅，正前方有一条盘曲的带雕花扶手的楼梯，通向高处。顺着楼梯向上望，那儿是一座半层高的平台，雕花扶手渐变成了一大丛怒放的花束，在瑰蓝色的光照下显得亦幻亦真，再向上望，竟然是一大片夜空的景致，满眼璀璨的星光，沉在一片寂落的星河里。那夜空美得绚烂，仿佛再多望一眼，就要把整个人的心魂都吸引过去似地。
灰羽不禁呆若木鸡，脚下却如同着魔的向前走。只听到有人在唱歌，嗓音澄澈得像图兰星环深秋的潭水，像比利黑星冰雨洗过的天穹。歌中唱道：
星河悠远，星海悠然。
此间不若尘世，花开一眨眼，花落一千年。
指尖一片残红，心中一滴残泪。
情之所绕，梦之所牵……
徒然，徒然！
久留非可意，欲去犹缱绻。
灰羽追着歌声，快步走上楼梯，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只有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以避免摔倒。他的手指不住颤抖，几乎抓不住栏杆，当他爬到平台上时，早已泪流满面了。灰羽不知自己为何而流泪，也许，这是隐藏在他安倍郡人血液里，过去从未显现的天性吧。
眼前是一大丛金属的花儿，在那花丛后面，有一把白色的躺椅，一个从未见过的种族个体，悠悠然的躺靠在椅子上。她的长相类似于卡曼人，但却更细腻、耐看。她的眼睛犹如黑星的琉璃水晶，瞳仁很大，是圆形的，呈现暗色。她的肌肤竟然是裸着的，既没有皮毛也没有甲壳，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微小的毛孔。有趣的是，在她的“眼睑”上面，却生着一些浓密的绒毛，这似乎只有装饰的作用。她有着一个小巧的鼻子（呼吸器），和更小巧的嘴巴（咀嚼器），喔，原来她的整个面孔和卡曼人的构成是相同的，只是比例有点不一样，更像是帝国商店里造的洋娃娃。情感的表现也很像，此时她的脸上正写着诧异呢。沉静的天光犹如轻纱披在这个个体身上，仿佛真正的夜空。这虽然很美，却也让灰羽无法识别她的肤色，是否是珈蓝一样的微蓝。
不过，根据微电脑给出的信息，方舟号上只有一个卡曼混血儿，珈蓝。这个个体不可能是混血儿。当然，她也不可能是卡曼贵族。那几个老家伙都有近百岁呢，只怕已经老得像木头一样了。
“你是谁？”那个个体警惕的问灰羽，但看得出来，她并没有任何武器。即使有，她恐怕也不会用。
“我是灰羽。哦……伯爵大人让我来见识一下星间导航系统。你可以带我去吗？”
个体愣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卡曼小女孩式的调皮笑容。她把手伸向了灰羽，似乎要他扶她起来。
灰羽看了看那只手。那是一双怎样纤细的手掌啊……如果用安倍郡的语言来说的话，简直就像是轻风之歌一样。灰羽都不敢用手去抓。但那个个体却把手放在灰羽的手心里，拉着灰羽多毛的大手，一跃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好，灰羽。我就是你要找的方舟号星间导航系统。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飞儿’。我的机器人喜欢这个名字。”
灰羽只能张张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