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儿咯咯笑了起来，嗓音犹如银铃般悦耳：“有这么惊讶吗？看你的样子。灰羽先生，你一定是乡下人吧，连最基础的电脑也未曾接触过。”
在宇宙航行时，“乡下人”是后进种族的一个别称，带着一点点的贬义。灰羽早就习以为常了。何况，这个词儿用飞儿那种轻灵的口气念出来，更多的是调皮的味道。
“你说对了。小姐。我是安倍郡人，头脑不怎么灵光。”灰羽老老实实的说，她那么美，声音又这么好听，她贵气惊人，即使不是卡曼人，大概也是别的先进种族吧。“您就别开我的玩笑了，小姐，我们安倍郡虽然很落后，但我是一个飞翔者，走过很多个行星，也见过不少种电脑。在我的印象中，实在没有一台电脑像您一样……”
“我没开玩笑啊，灰羽乡下人先生。”飞儿笑着，走到栏杆旁，冲着下面大喊：“铁脑壳，来啊，给客人上茶。”
灰羽来不及有任何动作，飞儿便抓住了他的手，带他下了楼梯。大厅一角，一张漂亮的红木长条桌正慢慢从地面下长出来。随着桌椅升起，整个房间的照明系统也起了变化。一种柔和而明亮的“日光”从头顶上照下来，脚下的地毯一下显得鲜亮、簇新，房间里也充满了活气。灰羽看清了，飞儿的脸是粉白色的，嘴唇却带着一抹鲜红，仿佛最醇的红酒。她不是卡曼人，也从未听说有一个与卡曼人如此相似的种族。那么，她真的是电脑了？
“我的确是导航系统。这千真万确，你就别怀疑了。过不多久，你就能看到我的本领啦。灰羽乡下人先生。喔，我忘啦，你喝茶吗？我知道有些种族……”
“我喝茶，飞儿导航系统小姐。”灰羽挠挠头，对这种绕口的称呼感到尴尬。
她把他带到桌边，让他坐好。她似乎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而灰羽又恰好是那种逆来顺受的角色。尽管她有些强迫他，他也没有感到一丝不妥。
一个笨头笨脑、长得像铁罐子一样的机器人端着茶盘，嗡嗡的行了过来。它头顶有一排圆圆的指示灯，大概七八个左右，其中只有一盏呈现绿色，其余的则呈现蓝色。它走到灰羽身边，为他倒茶时，那盏绿色的灯就移过来，仿佛那是它的眼。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铁脑壳，我忠实的仆人。你别奇怪，灰羽乡下人先生，虽然它和我长得很不一样，但我们本质上都是电脑。只不过我是一种生化机械，而它，是用铁做成的。这是很小的差别。”
灰羽看了看飞儿，又看了看铁脑壳，不由得感慨起来：“哎呀，这方舟号可真是够怪的。一边有您这样外形细腻、嗓音如此动听的导航机器人，一边又有这种丑得像垃圾桶一样的，真是……”
“嗡嗡，我的样子难看，真是对不起你了，乡下人。”铁脑壳不满的叫道，“你要不要塞点牛粪到我脑袋里？我听说在安倍郡那是唯一的燃料。”
“你可别小瞧铁脑壳，它可聪明呢。它可是比飞儿我高级许多个世代的电脑。它什么都知道，它还会写歌。呶，刚刚我唱的歌就是它作的哦。”
“真的？！那可是不错的旋律！在我的家乡安倍郡，作曲家的地位像国王一样高。”
“喔，这个我听说过。安倍郡人虽然胆怯而愚蠢，但它们的听觉却是独一无二的，对各种声音都有研究。我早就想会会安倍郡的作曲家了，只可惜那边的航路一直没有建好。”铁脑壳摇头晃脑的说──因为它没有脖子，事实上整个都摇晃起来了。“对了，乡下人，我听说你们安倍郡人可以创作出生命音乐，使农作物的成长速度加倍，甚至能够抵御恶劣的天候，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确实有这种说法。可我没见过。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离了安倍郡。对家乡，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我只是听路上遇到的安倍郡人给我讲家乡的故事。他们说，我的家乡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到处都是翠绿的植物，风吹过来，掀起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浪，就像……像……”灰羽喝了一口茶，把后半句话咽回到肚子里。“比利黑星的灰潮”，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怎么能说出口呢。
飞儿听得入神，一声不响的看着灰羽。半晌无人说话。突然，铁脑壳一拍肚子，用它仅有的两个手指打了个响指，整个房间的灯光便是一暗，一阵沙沙的树叶婆娑般的响声从头顶传来。灰羽抬头一看，天棚的显示屏已换了画面，从闪耀的星空，变成俯瞰森林的景致，风从林木间穿过，使它们摇曳起来，像小女孩的裙子般飞舞。
“是这样吗？安倍郡的绿浪？”铁脑壳问。
“我想应该是吧。”灰羽小声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也没有见过。”
“天啊，这可真美。我真想去那里看看。待上一小会。即使第二天就报销我也心满意足啦。”飞儿两手托着腮帮，无比神往的说，“不过，那不是‘紫色’的浪吗？为何叫做‘绿浪’？”
“紫浪？”灰羽和铁脑壳异口同声的说，相互看了一眼。
铁脑壳又是一打响指：“我明白了，乡下人。你的色谱也不完整。你不知道什么是紫色。”
“我知道这个词……”灰羽不甘心被一个垃圾桶样的机器人这样瞧不起：“铁脑壳，你也看不出什么是紫色吧？对飞儿来说，我们都是色盲！”
铁脑壳也不生气，嗡嗡的笑了起来：“哈哈，你说得不错，乡下人。的确，我们都不知道紫色。对我们来说，紫色那只是一定波长的光波而已，只是数据、数据！你可知道，飞儿对色彩的识别能力有多强，色彩对她，不是简单的三色或是六色系统，而是千变万化，除了她自己，别人都无法表述。我从没发现一个现存的智慧种族有同样的能力。这也是她为何不可替代的原因。”
灰羽恍然大悟：“难道星间跃迁时，要辨别的信号都是用色彩构成的？”
铁脑壳点点头──自然咯，因为它没有脖子，整个身体都前后逛荡──它的声音变得有点冷，机械般的寒冷，不过灰羽注意到，它再次狡猾的回避了灰羽的提问：“你很聪明。灰羽。真不像一个普通的乡下人。不知你想过没有，宇宙中为何总是有如此多的争端，不同的种族为何总是要战争？即使卡曼帝国为所有种族都提供了足够的能源，而他们所追求的乐趣也不尽相同，他们为何还要战争？”
“我不明白。”灰羽老实的点点头，“我想听听您的观点。”
“很简单，因为各个种族的感知系统是完全不同的。你的一个善意的表示，对他却可能是一种刻毒的诅咒。甚至，你的存在本身对他都是难以忍受的。你不知道他为何恨你入骨，你永远都没法懂，因为他的理由你根本无法体会。”
听了铁脑壳的话，灰羽突然有所顿悟。他想起了刚上方舟号时被老费加刁难的事。老费加说自己非常臭，或许，那不是假话？我应该向老费加解释吗？同样是后进种族，或许比较容易结成友谊──
不。灰羽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要解释什么呢。铁脑壳说得对，不同的种族之间，根本就不能完全的交流，更谈不上什么理解。老费加会一直找我的麻烦，而我，也只有采取暴力的手段威吓他。
“你们在说什么啊，铁脑壳。”飞儿不满的敲了一下桌子，“人家完全听不懂哎。虽然，我一辈子也只能呆在方舟号里，不能去任何地方，知识对我来说没有特别的用处，可是我也是有求知欲的啊！”
铁脑壳嗡嗡一笑，把自己面前的茶杯整个吞到肚子前面的小口里：“你只是不想被晾在一边儿罢了。这好办，飞儿，灰羽是方舟号的客人，以后就让他经常来这里陪你好了。”
“真的？！那可太好啦！”飞儿一下子扑到铁脑壳身上，搂住了它的“脖子”：“谢谢你，我的忠仆！灰羽乡下人先生，你听到铁脑壳说的没有？高兴不？哎呀，我也该给你换个称呼啦，这样很麻烦。乡下人灰羽？乡下人先生？还是──”
正说着，整个房间忽然亮了起来，天棚的影像也消失了，回复成灰羽所熟悉的那种乳白色软性材质。灰羽警觉的注意到，绿色的标识灯在白色材质下闪烁着，突然都转变成了蓝色，并发出了微弱的嘀嘀声，同时，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开始在房间中弥散开来。灰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识别信号，特意以多种表达形式释放，以保证各个种族的船员都能接收到。
铁脑壳说：“时间过得可真快。灰羽，我们出去吧。到飞儿的工作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说，飞船要开始跃迁了吗？”灰羽连忙起身，禁不住兴奋起来。
“是的。我本想让你留在这看看，但整合控制中枢认为，这次跃迁距离太短了，而且附近又有较强的太阳风，最好还是不要打搅飞儿。但是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只是要等一个星期。”
“喔……”灰羽有点失望。不，那不仅仅是失望而已，而是一种空落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掏出去。但他也只能跟着铁脑壳走出房门。
正当灰羽想要关上门时，飞儿却叫起来：“等等！我想到了！灰羽乡下人先生，你现在多大了？喔，我是说，你多少岁了？”
“年纪？我记不清。大概二十岁吧……怎么，有什么事？”
“二十岁呀。比飞儿大好多。”飞儿做出一副沉思的神情，却又突然高兴起来，指着灰羽大叫：“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飞儿的灰羽哥哥！”
灰羽还愣着，门就砰地自动合上了，一阵轻风拂过灰羽的脸庞，令他有一点魂不守舍。但那风稍纵即逝，又只剩下星间飞船里那种一丝不苟的冰冷。可是飞儿的宣言久久不散，在灰羽的耳膜里回响不停。
他机械的抬起头，面前的廊道空着，珈蓝早不知哪里去了。
铁脑壳触了触灰羽的肩膀：“怎么了，灰羽，才见过一次就舍不得离开啦？这也不怪你，呵呵，飞儿的确太可爱了。即使是我这个老家伙，也经常想捏捏她的小脸。”
灰羽一下子明白过来，刷地单膝跪地，对铁脑壳行礼道：“大人。”
铁脑壳嗡嗡了两声，头顶的绿灯闪烁不定，似乎有点小恼火：“你猜到了呀。灰羽。快起来吧，珈蓝没告诉你吗，我讨厌这些俗礼。”
灰羽站起身。“是的，大人，我只是为刚才的唐突道歉。”
“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珈蓝不可能告诉你。那孩子，比纯种的卡曼人还狠心。”
“珈蓝告诉我您是械灵族。我专门去查阅了资料，那上面是这样写的：‘械灵族是舍弃了肉体的繁衍生息，只以思维的传承为目的的特殊种族。械灵族的肉体虚弱，但他们的脑细胞寿命极长，通过以纯机械替代肉体的手段，可以把脑寿命延长到极限，甚至达数千年。每一个械灵族都是活的知识宝库。’因此，我看到您的机械躯体时，就有点怀疑了。况且这里是方舟号的禁区，连珈蓝都不能自由出入，而您的知识又如此渊博……”
铁脑壳摇摇身子，似乎叹了口气，说：“飞儿她，真是个好孩子。你也是，灰羽。是我让你上方舟号的。珈蓝和那几个老骨头都反对，他们说我已经往船里装了太多的下等人。可是，你是不同的，一个人活得像我这么久，自然能看穿很多东西。我现在更加确信了，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大人，您想要我做什么呢？我想，我的事情您已经都知道了吧。我是一个逃亡者。我曾是比利黑星的杀手。但是您，应该不需要我卑微的技艺。”
铁脑壳没有回答他，却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灰羽，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我曾经遇见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你们整天逃啊逃啊的，仿佛想要逃到宇宙的尽头。在的我记忆里，把你们这些孩子都混淆了。也许下次见到你时，我已经不记得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是谁，那样，你也别见怪啊。”
“当然，我怎么敢怪罪您呢。不过，敢问一句，大人，那些孩子后来都怎样了，他们，他们逃掉了吗？”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不过，逃啊逃啊的，实在毫无意义。即使你能逃到宇宙的尽头，又怎么样呢。时间会抓到你的。”
灰羽仔细咀嚼着萧山伯爵的话。“对您来说，事情确然如此。安倍郡人的寿命太短暂了。只有您，械灵族，才能逃过时间的掌控，与星河一同长存下去。”
整个廊道的灯光突然灭了一下，又亮起来。方舟号硕大无朋的船身微微颤动起来，身处其中，仿佛海浪拍击岸边的礁石，站在其上的所感所知。从那头的观察室里隐约传来一些人声。灰羽知道，是那些研究员的声音，他们开始观测了，方舟号正式驶入了虫洞空间。而另一侧的门内，飞儿则正在为这艘巨舰导航。
“与星河长存？”铁脑壳转过身去，发出一阵“苦笑”。它的铁肩膀颤抖着，似是在感受记忆中的苦痛，但它终于克制下去，缓步走向廊道的尽头。
“不，它早已经抓到我了啊，孩子。星海悠然，留又如何，去又如何？我早已燃尽一切，徒留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