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舰方舟号经过一次短途跃迁,到达了位于图兰星系和曼海姆星系之间的中转站,孤骸星。孤骸星是一颗拥有独立主权的小行星,位于图兰和曼海姆两大经济体中央的航道上,位置得天独厚,尽管它本身资源匮乏,连食物都大量依靠进口,却还是成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小国。孤骸星的生财之道没有别的,仅仅是向过往的商船提供物资和讯息服务,收取一些过路费用。行星虽小,港口却五脏俱全,甚至可以为一只中型舰队完成一切补给,包括帝国中央数据库的接驳服务。
在孤骸星停靠是伯爵大人的意思。据他的说法,方舟号要在孤骸星完成小补给,以应对从孤骸星到曼海姆星系之间的漫长旅程。不过,以珈蓝为首的事务官们并不认同伯爵的想法。事实上,方舟号在图兰星系进行了充分的补给,到现在也不过才过了两天而已。但伯爵既然说靠岸,珈蓝也没有理由反驳。除非帝国军征调,方舟号并无任何军事或政治任务,它是萧山伯爵的私人舰只,别说在孤骸星停泊一天,就是停泊一年,也没人管得着。
飞船一靠岸,便开始自动连接到帝国联盟的官方网络。有两封来自图兰星系的信函,时间相差不到两个小时,却是通过可被追踪的公开渠道发送来的。这并不常见,似乎图兰星系想借助舆论的力量,以求获得与萧山伯爵对等的外交立场。第一份是致歉信,信中说,因为外交官突发恶疾,原定于上午九时、在方舟号的见面会和例行巡检被迫中止,图兰星系正式向伯爵大人致歉,并祝旅途顺祺。而第二份信函是在正午时间发出的。图兰星系的警察在下榻宾馆发现了他们外交官的尸体,死因是被不明器具割破咽喉,失血过多,无疑是一桩嗜血的谋杀案。图兰方面这次措辞十分刻板,因为外交官是在执行公务的途中被害,他们要求萧山伯爵对调查提供帮助。
“大人,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您看,我们该如何处理?”事情不小,珈蓝立刻连通了不知在飞船哪个角落里游荡的萧山伯爵的讯号。
“这种小事,不要理会了。我们快速完成补给就好。下一站是曼海姆的首都,赤炼行星。”
“说是补给……大人,控制整合中枢认为我们的物资充足,无需进行任何补给。别说到赤炼,就是越过整个曼海姆都绰绰有余。”
“总要联通一下星间管理局的数据库。这是例行公事。你看看,珈蓝,除了按时传输星间导航系统研究的成果,交换最新星图数据,我还完成了哪项明圈议员的职责?我已经缺席了太多会议,总得有点什么成果来撑撑面子。”
珈蓝眯着眼睛,面露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仿佛对方不是活了千年的械灵族智者,而是一个需要时时照看的黄口小儿。“那么,我们完成数据交换,就离开孤骸星,这样可好?”
“唉呀,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好啦。嘿,将军,老蓝,你又败啦。”伯爵大人急匆匆的关闭了讯号。
“老蓝是谁?”灰羽好奇的问了一句。
当珈蓝联络伯爵时,舰桥上所有的人都刻意保持距离,只有灰羽无所顾忌,呆在珈蓝身边偷听。船员们看灰羽的目光不免更多了几分敌意,但灰羽毫不在乎。彼此只是过客罢了,他不需要向任何人示好。
“巍廷勋爵,是方舟号的三位卡曼贵族之一,伯爵大人的棋友。”珈蓝的语气带着一丝烦躁,“我要到地面上一趟,灰羽,你就在方舟号呆着,伯爵没准什么时候要见你。在我们进入曼海姆境内之前,你不方便再在外头露面。”
灰羽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珈蓝去做什么。孤骸星距离图兰星环有十光年之遥。对于图兰这样中等级别的星系来说,不可能拥有自导航的星间飞船,他们与其它星系的交流更多的依靠帝国的网络。穿越虫洞通讯,与普通的电波通讯有所差别,存在一定的延时,但比起星间飞船的速度还是快得多。此时此刻,图兰星系驻孤骸星大使馆里,恐怕正有一大群磨拳擦掌、杀气腾腾的外交官,等着方舟号的到来呢。国与国的外交,逃是逃不掉的,伯爵授命杀人,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总要有人去应付一下,给地方星系一个说法。看珈蓝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件,简直是轻车熟路呢。
珈蓝一名士兵都不带,独自离船。舰桥中的大多数活动都停滞下来,只有负责数据传输的事务官还在忙碌。灰羽百无聊赖的转了几圈,船员们看他的目光都有点鄙夷,自然没人跟他搭话,最后他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在靠近出口处,却“意外”的碰到了正在清理地面的老费加。
“好臭……难道有人把舰桥当成洗手间了?”老费加咕噜咕噜的叫着,故意把吸尘器横在门口,不让灰羽过去。立刻有几个好事的家伙凑过来,笑呵呵的看灰羽的热闹。
灰羽冷冷的看着老费加,一言不发。如果老费加是一个安倍郡人,他一定会被灰羽眼中那阴冷的杀机吓得尿裤子,但老费加不是,在场的其他人也未必懂。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堑鸿沟。即使是最睿智的人,也没法进行跨种族的换位思考,还谈什么相互理解?
“喔!我明白了!我不该说什么洗手间。在乡下,统统都叫粪池,或者叫‘燃料池’”说着,老费加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引起了好几个人的附和。这些都是正式船员,在方舟号的地位远高于老费加,想必他们过去也以取笑老费加为乐事,现在却又心安理得的看老费加戏弄灰羽。对他们来说,后进种族就是下等种族吧。不,应该说,非我族类,皆为下品。
灰羽暗暗叹了口气,收起了威胁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谓。灰羽微微弓着身子,一眨眼就从老费加那庞大而笨拙的身体旁钻了过去,众人回过神时,灰羽已经把门都带上了,从他们视野中彻底消失。
灰羽一个人在廊道里穿行,在别人看来,他步伐很快,简直有点急匆匆的,但他实际上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那些怪模怪样的船员们向灰羽投来目光,他并不能一一读懂,不过他觉得他们绝无好意。
灰羽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许在训练和执行任务时曾有过同伴,但那也只是暂时的。灰羽并不“需要”别的什么人。孤独是什么词,灰羽从来不知道,只是通用语词典里无数个难解的概念之一。只要自己就够了,即使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在黑暗的角落隐匿着,没有谁能找到……那对灰羽而言,意味着安全。
灰羽来到了方舟号中心的禁区,星间导航系统的所在。此处是方舟号的重中之重,但灰羽的等级够高,电脑并未阻拦他,扫描了他手臂里的微电脑后,电子门便打开了。灰羽走进去,深吸一口气,背后的门倏忽一下闭合,把他和外面的区域隔绝开来。眼前的甬道只有不到十米,前方又是一道电子门,灰羽处在了一个狭小的闭锁空间里,而这,让他感觉十分安心。
导航区内空无一人,上次的山羊胡子研究员也看不到了,几个过渡舱内的电子设备都在沉睡,照明灯保持节电状态,偶尔熄灭几秒钟,仿佛熟睡的婴儿在呼吸。灰羽穿过所有这些通道,来到飞儿的门口。那门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自动打开,但也没有上锁,灰羽旋动门把手,轻轻一推就开了,门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飘逸着一股冷冰冰的机器味,再没有一丁点活气。
“飞儿,你在吗?”灰羽叫道。房间很大,可却感觉不到音波在墙壁反弹、震动,仿佛只是一个狭小的匣。灰羽恨极了那种软性材料,它封闭了他的一半知觉。安倍郡人可以没有双眼,却不能容忍被夺去听觉。
灰羽等了一会,没有回音。“我走了。”他说,但就在这时,却从高处传来女孩子微弱的说话声。
“我在这里。灰羽……哥哥。”
灰羽大步走进客厅。背后的门无声的闭合了,四周一片黑暗,再无一丝光亮。灰羽没有夜视能力,但他记得声音的来处,比利黑星严格的杀手特训教会了他如何在目不视物的环境里行动。灰羽快步跑上楼梯,来到高台上,记忆里那儿有一大丛金属花束,飞儿的白躺椅就在后方。声音似乎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你在这儿吗,飞儿?”
等了好久,才听到一声浊重的喘息,“我在这儿。你再等等,我就快好了……”
头顶的穹幕亮了起来,不用抬头,也知道正是昨天见过的那片夜景,星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像一颗颗河底的琉璃。金属的花丛呈现青铜般的颜色,神秘、古老又带一点点庄严。地板上原本放置躺椅的地方,现在是一块两米见方,略微凹陷的玻璃门,里面注满了某种青色的液体。飞儿躺在里面,小脸上罩着一个呼吸面罩样的仪器,全身赤裸,背上连接着无数根缆线,像某种水生动物的触须。
灰羽半跪下来,默默的看着她。水槽里的液面渐渐降低了,飞儿努力的扬起头,把头伸到液面以上,她的眼睑剧烈的颤抖着,但始终不能睁开眼睛。灰羽忍不住用指节敲打了一下玻璃门,说:“别动了,飞儿,这样就好。”
飞儿露出了一个艰难的微笑,笑容绽开,她的脸颊两侧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肉窝,很美,但灰羽不知该怎样形容。
“灰羽哥哥,现在你相信我了?我是最好的星间导航系统。”
“是的。你别说话了,飞儿。我只是来看看你。很快就走。”
“不,没关系。我已经补充了营养。只是由于整合控制中枢的作用,无法结束休眠状态。”
她说得没错,现在她讲话已经变得流利了。也许这对于她都是正常的维护,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没见过这么高级的电脑。灰羽想。
“你的机器人呢,铁脑壳先生,它在哪里?”
虽然飞儿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她的表情系统也不是灰羽所熟知的,但灰羽还是从她脸上读到了一丝落寞:“它平时不在这儿。我想,它去唤醒新的导航系统了。”
“唤醒新的导航系统?什么意思?!”
飞儿又笑了,那种惹人爱怜的笑容,简直像利剑插进灰羽的掌心,一阵深深的刺痛,不那么强烈,却又深邃得骇人,直抵他柔软的心。“很简单呀。飞儿的寿命只剩下两个星期了,走得快点,大约还能穿越两个中等星系吧。之后,就要由新的导航系统来代替。”
“噢……”灰羽沉默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灰羽先生?”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生化仪器比我相像中要脆弱。”
“是的。铁脑壳先生也说,飞儿很难照料。不过,我的寿命已经很长啦。算上休眠时间,我已经运转了一百七十年,活动的总时长也达到了九年,这在生化仪器里已经是极限了。铁脑壳说,等我停止工作,他会把我带出飞船,送到一个很美的行星上面。他说那里有真正的星空,真正的花朵,真正的河流。对了,他昨天还加上了绿浪呢。都是因为你,灰羽哥哥。”
“飞儿,你……从未离开过方舟号吗?”
“当然,我只能在这个系统内活动。星间飞船的飞行控制中枢非常强大,只有它才能照料我这种等级的导航电脑。所以说,飞儿知道的,铁脑壳先生在骗人。即使把飞儿带出飞船,飞儿也看不见那些,这完全有违逻辑……呵呵,灰羽哥哥,咱们还是不说这些。你是个乡下人,一定听不懂的,不必委屈自己,知道吗?你能来陪我,我好感激。飞儿给你唱歌好不好?”
“好。我只听一首歌,唱完你就好好休息。我以后还会经常来陪你的,飞儿。”
“好!”飞儿答得响亮,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开心。她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歌喉,用她银铃一般的嗓音唱道:
天空是大地的呼吸,云朵是天空的哭泣
轻风吹拂河面,是述说谁的记忆
海潮是月光的呼吸,贝壳是海潮的哭泣
吹起海螺,是述说谁的别离
你的心跳是我的呼吸,我的呓语是你的哭泣
记忆只余残烬,时光老去,星河隔绝
但你的心跳便是我的呼吸,我的呓语便是你哭泣
纵使时光老去,星河隔绝
但我的心跳是你的呼吸,你的呓语是我在哭泣
歌很短,旋律只是简单的重复了四次,但却是灰羽记忆中最美的旋律。他知道,这首歌,这个女孩子,自己永生都难以忘怀了。尽管她只是方舟号的一台人造电脑而已,而且就要报废了。
飞儿等了半天,灰羽也没有说话,便问他:“怎么样,我唱的好不?”
“恩,好听。”
“我以后再唱给你好不?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
灰羽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飞儿的房间。他低着头,穿过空无一人的过渡舱和甬道,又回到禁区外面。右臂传来一阵轻微的电子嗡鸣,那是微电脑启动的声音。如果不是安倍郡人的听觉,很难发现这一点。
灰羽试着呼出导航信号,果然,借助附近墙壁内的一台内嵌投影机,全息地图顺利的投射出来了。刚刚在禁区之内,想要利用微电脑照明都做不到。
原来如此,在禁区内似乎有一种强磁场,可以使一切基于高能粒子技术的产品停止作用。难怪过渡舱里的那些仪器都那样古旧。而伯爵用那样古老的机器人做身体,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提香人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灰羽的思绪。那大家伙从拐角处探身出来,警惕的看着灰羽。
“安倍郡人,这里是禁区。没有伯爵大人的命令不得靠近。”
灰羽点点头,快步从提香人身边走过。提香人的呼吸声很重,心跳也比平时要快。他甚至还紧紧的攥着拳,从指节中迸发出轻微的劈啪声。提香人很紧张,尽管他的外表看不太出来。他一定在隐藏着什么,而且,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但那不关灰羽的事。灰羽一直有这样的好习惯:不去窥探别人的秘密。在这个充满了孤独的宇宙中,窥探通常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危险。
珈蓝一回到舰桥,伯爵就宣布补给完成,要立刻起航。人们忙碌起来,很快把方舟号弄到了行星引力圈之外的宇宙空间中。此处的交通非常繁忙,数以百计的商务舰只围绕在方舟号四周,像蜜蜂围绕着蜂巢似地。毕竟像方舟号这种等级的星间飞船非常少见,帝国边境的飞翔者们一辈子也没有几次机会见到。当方舟号启动粒子推进器,准备进入亚光速飞行时,一些好事的图兰船只也启动了粒子推进器,好像想跟方舟号来一场跨重量级的赛跑。但巨舰很快就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以一阵强烈的粒子潮尾气“吹飞”了他们。
三天之后,在方舟号即将进入第二次星间跃迁的时候,灰羽才从伯爵那儿听说了珈蓝在孤骸星的外交事迹。这是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名局,伯爵感慨说,如果珈蓝愿意学棋,肯定会成为国手:
图兰驻孤骸星大使深知人多可以壮胆的道理,不但让三四十个虾人幕僚系数登场,还邀请了孤骸星的外交部长,以及使馆区很多中立国的外交官到场作为评判。对于图兰外交官被杀一案,珈蓝表示全不知情,跟方舟号没有任何关系。但图兰星的数十个虾人外交官还是把他团团围住,唇枪舌剑的控诉了三个小时,旁敲侧击的指萧山伯爵为凶手。他们似乎并不想讨还什么公道,而只想借机从伯爵这儿弄点好处。毕竟伯爵作为明圈议员,手里掌握的有形无形的势力十分庞大,而图兰星系远离帝国核心,也希望在政治圈中拉些助力。但不管图兰人怎么说,珈蓝理也不理。说到后来,连那些身经百战,做了一辈子公关的虾人也头晕脑胀起来,终于有一个出言不逊,直指萧山伯爵为杀人凶手,还说星环港口的监控录像有录到珈蓝离开港口的镜头。珈蓝立刻起身,拔出手枪,一枪将那个虾人幕僚击毙。大使馆内的众人顿时呆若木鸡,一片死寂。
“诽谤贵族乃是死罪。诸位没有异议吧。”珈蓝把粒子枪收回枪夹中,从容不迫的扫视全场,那些不同种族的外交官们纷纷回避他的视线,胆小的更是点头如捣蒜。
“我再多说两句,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诸位。图兰地处帝国联盟的远郊,但终究也是帝国的领土。在帝国的领土上,伯爵大人想要做点什么,只有卡曼的皇族和明圈议会才有权制约。”
配合上虾人幕僚的尸体,言下之意就非常清楚了:伯爵要杀人,当场击毙便是,犯不上用暗杀这种低劣手段,图兰人没有那个资格。
方舟号渐渐驶离了孤骸星星域,进入到曼海姆星系内。灰羽看着大屏幕上几乎一动不动的星空画面,知道他已经逃离了黑星组织的掌握,他已是自由之身了。
客观上,萧山伯爵帮了灰羽一个大忙。但灰羽并不是那种会感激、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如果是那种蠢人,也没法从黑星的训练营里活着走出来。此时此刻,灰羽正考虑着是否一到曼海姆港口,就脱出方舟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