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号到达曼海姆星系的首都，赤炼行星时，恰逢曼海姆十年一度的飞翔节。所谓飞翔节，在黑石之光文明圈是个最普遍的节日，大多数星系都有，一般是该文明加入黑石之光文明圈的纪念日。星河悠远，太多太多的智慧文明，因为无法逃脱空间桎梏，在发展了成千上万年后，都无奈的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对于这些文明来说，加入文明圈不啻与一次新生。可想而知，飞翔节的庆典该有多么隆重了，尤其曼海姆这样历史悠久、文化繁盛的中等文明，更是如此。
赤炼港并非图兰星环那种纯粹的太空建筑，它是依托行星而建的一座大型空间站。老文明的港口大都如此，概因建造之初，科技水平还达不到建造星环所需的缘故。赤炼港的躯干部分是一对相互盘绕的螺旋结构，其间以无数条大大小小的索道相连。经过无数次的翻修、扩建，日积月累，赤炼港已经造得比本星还要巨大了，远远望去，仿佛是一棵形状奇异的水生植物，而本星则像是这植物的球状根块。在这巨大的植物茎叶之间，无数船只穿梭往来，繁忙无比。其中多是来自曼海姆各处的庆典舰只，而专门到赤炼行星来过节的外国旅游船也不少，灰羽特意观察了一下，这些旅游船大都是来自文明圈内环的星系文明，附近的图兰星系船只很难见到，甚至不如孤骸的多，大概是由于图兰星系较为贫穷的缘故吧。
灰羽的见闻有限，对各大星系的了解仅限于旗帜和标志。在他看来，那些旅游船只怪模怪样的，与其说像是飞船，倒不如说像“浮游生物”更好些，因为它们表面的涂层和烧蚀层并非常见的陶瓷复合材料，反而是一些带着斑纹、附毛的生物甲壳。可是，用生化技术制造飞船，成本该有多恐怖？真让人难以理解。
或许是看出了灰羽的疑惑，珈蓝走过来，漫不经心的聊了几句：“哦？那些是罗素人造的星间飞船，你能理解它们为什么这么丑了吧。”
听珈蓝这么说，灰羽不仅联想起罗素人那布满复眼、坑坑包包的脑袋来。赶紧摇摇头，把这令人作呕的想像抖掉。
“别看它长得这么难看，却是少数几种可以进入行星大气层的星间飞船之一。你知道，各个行星环境差异太大，所谓星间飞船，是用统一的帝国标准建造的，通常只能在无重力环境活动。如果进入行星大气层的话，一旦行星的重力场超出它的承受范围，飞船就有解体的危险。而罗素人的星间飞船框架结构其实是一种繁衍时间极为短暂的微生物集合，非常坚韧不说，适应能力更是超乎寻常。虽然造价不菲，可对于旅游船来说，确实是极好的选择。”
“星河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灰羽感慨道。
“如果时间充裕，我们不妨也租用一艘罗素船，到下面去看看。当然这得看伯爵的意思。”
伯爵作为方舟号里最高权限拥有者，当他关闭通讯时，谁也找不到他。不过珈蓝也不着急。反正港口交通拥堵，方舟号无法入港，只能跟在许多小飞船后面慢慢排队。据港口方面发布的消息称，由于运算量过大，港口的整合控制中枢已陷入瘫痪状态，正在启动备用设备以加强整合控制中枢的功率呢。而巨舰方舟号的到来更是令早已火烧屁股的星际交通陷入绝望境地，赤炼港工作人员已经发动了无视大法，假装看不见方舟号了。如果是通常，仪仗队怕已经开到门口了吧。
“这种情况，怕是等节日结束了我们才能进港。”
“大人，我们是否通过巡逻舰登陆，完成补给？”一个事务官向珈蓝请示道。
“不用。我们根本不需要补给。只是伯爵强烈要求如此。我不知道伯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时，一个卡曼贵族走进了舰桥，所有人都起身行礼。那卡曼贵族早已老朽不堪了，一只眼瞎了，剩下的一只也罩着一层灰膜，大概连一成的视觉都没有。老贵族一瘸一拐的走着，有气无力的挥手向船员们回礼。贵族一来，舰桥里的气氛冷却不少，大家都不太敢说话，生怕哪句话触动了老贵族的神经。灰羽认识他，这家伙就是巍廷勋爵。
铁脑壳一般管巍廷勋爵叫老蓝，一提起老蓝，言谈之间便十分鄙夷，说老蓝除了下棋有两手，便是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废物。但老蓝在卡曼人中已经算最好的了。好歹他还会下棋！
老蓝看了半天球幕，仅有的一只眼睛瞪大了：“嗯？我们已经到港口了吗？曼海姆的仪仗队呢？一个小小的后进种族，如此不知礼节？珈蓝！马上联络他们的总统府！让他们的总统出来见我！”
珈蓝躬身低头，道：“勋爵大人，眼下，曼海姆正是十年一度的飞翔节典礼，交通十分拥堵，以他们的整合控制中枢的运算力，怕是无力完成欢迎仪式啊。”
“哼。这些乡下地方真是落后。叫他们快点，把那些下等人的船都撵走，把港口腾出来。要不然，就向议会发信，调高他们的税费。该死的图兰！我早就知道，把这种垃圾星系扩进来一点用都没有！这些渣滓，摆上餐桌都嫌臭！”老蓝声嘶力竭的说道，继而一阵咳嗽，吐出两口浓痰。
“大人，这里是曼海姆，图兰已经过了。”珈蓝小声提醒了一句。
“什么！你个混血的杂种，也敢顶撞本勋爵？！”老蓝暴跳如雷，把带着痰的吐沫喷了珈蓝一脸。但联络官一动也不动，甚至连一丝不快的表情也没有。
看了这一幕，灰羽也只能耸耸肩，他知道，老蓝骂一会，自然会忘了曼海姆得罪他的事，而珈蓝又是方舟号不可或缺的人，老蓝不敢拿他怎么样。灰羽决定离开舰桥，他心中还有一点小小的计划要实施呢。走到门口时，老费加竟然不在那儿。要知道，通常只要灰羽走进舰桥，老费加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装模做样的打扫卫生，等灰羽离开时找他的麻烦，这次竟然缺席，令灰羽有点小意外。
“嘿！你的宿敌呢？”门口一个不怀好意的船员对灰羽讪笑道。灰羽则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谁敢说我臭？！”老贵族突然把脸转了过来，歇斯底里的吼道，吓得那个船员全身直哆嗦。灰羽再不停留，赶紧走了。
灰羽的目标是方舟号的导航系统禁区。
方舟号很大，质量差不多相当于比利黑星的低比重卫星──那儿有个训练营，灰羽的童年就在训练营中度过──而两者的环境却大相径庭，训练营是标准的荒野，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顽强而彪悍的求生意志，一切都是松散的，被狭隘的宇宙强行捏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危险的冒险之地。而方舟号，虽然它有这么多的零件，这么多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员，却是一个完美的整体。三大中枢电脑控制着一切，而飞船内部的装配水平也达到了文明圈的极致，如果不是专业的技师，怕是连一颗螺母都找不出来呢。灰羽深深的明白，无论自己走在舰桥，贵族生活区，武器库，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三大中枢都清楚的“看到”自己在哪里，根本无处可藏。
是的，无处可藏。灰羽二十三岁，以安倍郡人的年龄来说，刚刚步入壮年。灰羽生命中大部分时光都花在比利黑星的训练营里，作为一名职业的暗杀者被培养、长大。那种杀手的本能已经深入骨髓。他不害怕面对荷枪实弹的士兵，或者像他一样，不须任何利器，眨眼间就能取人性命的杀手，但灰羽害怕被人看见，即使是无害的视线，也让他感到烦躁不安，想逃到黑暗、寂静的角落里。灰羽恨透了被锁定的感觉。
他想要逃出“方舟号的双眼”。不止是厌恶这么简单，有朝一日，灰羽也要离开方舟号，不是遵从什么人的指令，而是基于自由的意志。他只有先隐匿自己，才能执行这一切。
灰羽研究了自己右臂内的微电脑。毫无疑问，中枢电脑可以定位这些小东西。灰羽曾想剜开皮肉，把微电脑挖出来，可是他随即发现，微电脑的灯光总是在不断游移，只是以某种手段限定在“右臂”这个范围内。灰羽无法确定在身体的其它部位有没有微电脑，或许它们只是没有显示罢了，如同低等船员老费加体内的简单信号器。这样一来，即使灰羽把右臂整个砍下来，也没法确保消灭它们。
如果不是在飞儿的房间有了奇妙的发现，灰羽真要灰心丧气了。飞儿的房间，包括附属的过渡舱和甬道在内，构成了飞船导航系统禁区。在整个禁区内，一切运用高能粒子技术的设备都不能运转，其中就包括了整合控制中枢的终端机。这似乎是某种磁力干扰系统使然。灰羽知道，那是为了保护卡曼帝国的最高机密──星间导航系统。
卡曼人并非文明圈内唯一的优等智慧种族，还有很多种族有与之相当的智商，即使现阶段技术力有差距，但假以时日，总有迎头赶上的可能。卡曼帝国只是掌握着星间导航技术罢了。卡曼帝国从未限制文明圈内从属国对星间导航技术的研究，甚至他们还愿意提供资助。但这个奇妙的技术好像超越了黑石之光内一切智慧生命的智能，难以理解，高不可攀。卡曼人有绝对的信心，确信其它种族无法开发出星间导航技术。当然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有飞儿那样的超越幻想的电脑存在？
灰羽悄无声息的走进了禁区，他的步伐如同幽灵一般，没有半点声响。在这个星河中，只有安倍郡人，才能听到灰羽的脚步。大个子的提香人站在禁区门内侧，看到灰羽突然出现，他吃了一惊，继而用一种灰羽看不懂的表情对着他。灰羽也不搭话，绕开提香人，走进了过渡舱。
过渡舱内，几个山羊胡子的研究员正忙碌着，把刚刚记录下来的虫洞航行资料整理备案。灰羽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却视而不见的，一心只顾着研究。他们从来都是如此，有时灰羽甚至会怀疑他们也是电脑，在他们工作的时候，你可以随意扯掉他们的胡子，他们也会无动于衷。
一直走到飞儿门口的廊道，才终于没有人了。廊道是弯曲的，在飞儿的门前，无法看到连接过渡舱的入口。但灰羽确信，假如有人从那个方向走过来，他会听到的。终于可以进行他的试验了。
灰羽先是试着呼出微电脑界面，和上次一样，没有响应。于是，灰羽便轻巧的脱下了靴子，取出了藏在他浓密的腿毛里的两个破旧的小玩意。这是比利黑星组织的赠予，当年轻的杀手从训练营毕业时，他们每个人都能得到这两个玩意：其一，是黑星组织特制的小型电磁干扰器，打开时可以扰乱一定范围内的电磁信号；其二，是一把结构简单的小折叠刀，很短，打开了也只有八厘米，灰羽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只知道用它切联盟特种兵的铠甲像切纸片。这是最简单的机械，也是最可靠的机械，无数人的性命可以作证。
灰羽打开了电磁干扰器的旋钮。只是迟疑了半秒，那熟悉的嗡嗡声便响了起来。很好，这可靠的小玩意，即使在星河最高等级的禁区内，也能正常运转。电磁干扰器的初始作用范围很小，可调范围也不大，极限只有两米半径，但，足够把灰羽整个人包起来。
在黑石之光文明圈，智能终端机已经随着飞翔者的足迹泛滥成灾，一些富裕的中等行星几乎人手一台终端机，当然，没有方舟号的这么高级，但实质是一样。终端机这玩意很少有完全停止运转的时候，因为那会损坏用户的数据库，一台看起来关闭着的终端机，其实只是在休眠而已，只要信息台向它发出一个小小的电讯号就能把它唤醒。
这就是为什么小小的电磁干扰器总能干掉最先进的终端机──当灰羽从导航禁区出去，进入到通常的区域时，他体内的微电脑会因为电磁干扰而无法接收到正确的启动信号，因而继续保持休眠状态。假如有一双眼睛，正通过整合控制中枢盯着灰羽的话，他便会看到，那个光点自从走入禁区，便再没有出现。
灰羽打算立刻着手进行逃脱的准备。时不待人，谁知道方舟号会在曼海姆停留多久呢。在离开之前，灰羽不经意的回眸望向飞儿的房门，不知为何，突然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那种缭绕的思绪，就仿佛一曲舒缓绵长的大提琴曲，正在婉转流连之时，突然绷断了一根琴弦，然而，那“走音”后的哀鸣却意外的和谐，仿佛给整个乐章增添了颜色，只是太短暂、太短暂，无法感受到更多的东西。灰羽的眼泪又滚落下来，他的心跳是那么不确定，简直要脱离控制。不过，他还是能够转过头，无声的离开。黑星组织早已把一切不必要的情感拿掉了。情感，那是什么？有多少种类？不，只要执行最合乎逻辑的行动就可以了。灰羽便是这样一直活过来的。
灰羽已经逃脱了监视。虽然船员们的肉眼可以看到他，电脑却无法跟踪他了。科技越发达的地方，人们就越依赖科技。在方舟号这样的地方，电脑找不到的人，便是失踪了。过一段时间，电脑自会处理后事。比如珈蓝提过的，失踪的罗素人，不就被山羊胡子替代了吗。
逃脱监视，只是逃脱的第一步，必须再寻觅一个离开巨舰的时机，或者特别的出口。方舟号或许只在曼海姆停留很短的时间，而再次跃迁，就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性。灰羽必须抓紧时间准备一切，每一秒都是宝贵的。
时间如此珍贵，更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飞儿是个好美、好美的歌者，但，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一台即将报废的电脑罢了。按照铁脑壳的说法，飞儿只能再进行一次跃迁了。当方舟号飞离曼海姆，驶向新的星系时，飞儿的心脏便将停止跳动，那是她的宿命，正如灰羽要一直逃。无论在星河的哪个死角，无论哪个时代，无论哪个种族，没有人，需要向一台机器道别。
灰羽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他在方舟号唯一的财产，说不定可以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灰羽突然感受到一种战栗。汗液又从他掌心的腺体分泌出来，滴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杀手的直觉使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老费加在灰羽的床上。不，那不是老费加，只是一具恶心的尸体罢了。无色的粘质血液已经溢满了整个地板，像有人泼下了一大桶油彩似地。因为脱水，老费加那巨大的身躯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它的脑袋上有一个巨大的创口，似乎是被什么猛兽狠狠咬了一口，咬掉了小半个脑袋。
房门终于整个合上了。灰羽一直听着，知道外面的走道里并没有人。
灰羽站在门口，老费加的血漫过地板，缓缓向他移过来。
这像是一起典型的栽赃陷害。全船的人都知道老费加讨厌灰羽，而高级船员，比如珈蓝，知道灰羽的杀手身份。更糟的是，灰羽刚刚从整合控制中枢的显示屏中消失了几分钟，老费加的尸体便躺在他房间里了。
假如灰羽没有从显示屏上消失，那么，整合控制中枢便可以调出他和老费加在此前的行动轨迹，为灰羽提供一个不在场证明。但灰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解释他是如何在屏幕上消失的。
这根本是一个百口难辨的死局。
房间内嵌的喇叭忽然开始播放热烈奔放的曼海姆音乐，配合上老费加的尸体，那种强烈的违和感，简直是种讽刺。
“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赤炼行星！”
此时的舰桥上，珈蓝还真的联络了曼海姆人的总统府。对方立刻将迎接方舟号入港调为最优先事项，并开始准备欢迎仪式。同时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另一位明圈议员，也是一位械灵族，喀山子爵，正造访赤炼本星，得知萧山伯爵来了，急切的邀请他会面。珈蓝表示，现在联络不到伯爵本人，一切都要从缓。在巍廷勋爵进入舰桥前一秒，珈蓝把画面切断了。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安排着，大人。”珈蓝对巍廷勋爵说。
这回答让老贵族的脸孔抽搐起来：他本想找麻烦的。
